离开杏花里前,吴杏林陪陈云起一起去祭拜了他父母和陈稚。
此行不知何时归来,临走前他当然要来看过他们。
一大一小两座坟茔并列,坟中埋的,是陈云起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
两人一起动手,没多久便将周围杂草清理干净——陈云起本就常来祭扫,是以坟上所生杂草本就不多。
除尽杂草,他站在坟前,默默看着碑上镌刻的名姓,久久无言。
陈云起本以为自己的余生注定会留在杏花里度过,守着父母和妹妹的坟茔,努力赎回当年卖掉的三亩水田。若是到了年纪有不嫌弃他的姑娘,便娶妻生子,从此耕田劳作,很快便是一生。
但现在他要离开了,离开他待了十多年的杏花里。
陈云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
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其所能地活下去。
他会好好活着,因为他答应过爹娘和吱吱,一定会好好活着。
“放心吧,这还有我呢。”吴杏林见他一直望着坟冢,以为他担心自己走后无人祭扫,开口道,“你走了之后,我会记得常来给伯父伯母还有吱吱祭扫。”
陈云起应了声,蹲身捡起祭扫后的烧鹅,分了吴杏林一半。
这只烧鹅是吴杏林带来的,如果不是陈云起求动姬瑶出手,他这回应该也不能保住性命。
如今,吴杏林也已经知道自己重伤昏迷期间杏花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不过便是知道,又能如何?
活着的人再伤心,总还是要活下去的。
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害了杏花里不少乡民的老叟死在了姬瑶手上。
听说陈云起今日要来祭扫父母幼妹,吴杏林特意买了只烧鹅来。
不过在这偏远乡里,即便是用作祭品的肉食也从来没有浪费的道理,最终都是要吃进肚中,并不讲究什么避讳。
于是两人坐下来分了这只烧鹅,吴杏林看着陈稚的坟茔,忍不住问道:“云起,你说那位姑娘,为什么非要做吱吱啊?”
直到现在,陈云起和吴杏林都还不知姬瑶名姓,只能用那位姑娘代称。
她比那些出现在杏花里的修士还厉害,为什么非要顶替一个凡人的身份?
这个问题陈云起当然也回答不了,他对姬瑶的了解并不比吴杏林多多少。
“可是杏花里大家都知道,吱吱两年前就……”吴杏林没把这句话说完,他知道每提起这件事一次,陈云起心上伤疤就要被揭开一次。“若是有人问起,不是轻易就会被拆穿么?”
他说得一点不错,杏花里不算大,陈稚病逝之事里中乡民都是知道的,当日她下葬之时,也多亏了里正带人帮忙。
对于姬瑶行事,以陈云起和吴杏林有限的阅历,实在推论不出什么来。
祭扫完毕,陈云起也没有耽误,起身回返,他今日便要离开杏花里。行装早在昨日已经准备好,陈云起的东西本就不算多,一个包袱足矣。
其实当日梁叟那枚纳戒如今正收在陈云起手中,但纳戒需以神识取放,也就是说,能用这枚纳戒的,至少是二境修士。而陈云起如今只开了黄庭,甚至还未曾正式踏入修行,自是用不了。
知道陈云起要离开的人不多,特意来送他的,也只有吴杏林和吴郎中。
竹筏上,姬瑶一身为披风包裹,帷帽遮蔽了面容,未有分毫暴露在天光之下,看起来颇有些古怪,引得摆渡的老艄公不由频频打量。
陈云起牵着马走上竹筏,等站稳后回身,便对上吴杏林和吴郎中各有意味的目光。
离别终究不是能让人展颜之事。
陈云起看向吴郎中,抬手一拜:“过往年岁,多谢吴叔与里中众位长辈照拂。”
父母意外身亡时,陈云起也不过十岁。他父母走得太过突然,根本没有为他留下什么余钱,但体弱的陈稚根本离不了汤药。以当时陈云起的年纪,便是砍柴又能换得多少银钱?多亏杏花里众人明里暗里照拂,兄妹二人才能艰难活了下来。
“还请吴叔转交丧仪,后日在新坟前,也请代我烧一把纸钱,以表谢意。”
此时看着少年已渐渐褪去稚嫩的面容,吴郎中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转眼,这最是木讷寡言的小子也长大了。
他点头道:“你放心便是,我记得。”
“你出门在外,也要记得万事小心。”
吴郎中说着,将提前备好的常用药递给了陈云起,他一向抠门,此时却没提半个钱字。
“离了杏花里便要学聪明些,不管发生什么事,活着才是正经,别冲动行事。”
因为之前发生的事,他又忍不住多叮嘱了几句。
“……是。”陈云起低头看着手里东西,良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字。
他实在不会说话,好在吴郎中和吴杏林也都习惯了。
老艄公高声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该走了。
“云起,你走之后,你家院子我和师父会替你看着的,绝不叫别人占了去,伯父伯母和吱吱那里,我也会常去看他们,你放心吧。”吴杏林向他挥了挥手,双眼有些泛红。
竹筏推开水波,顺水向下,渐渐远离了杏花里的渡口。
挥着手的吴杏林化作模糊一点,杏树花期已至,整个杏花里都被雪白杏花围簇着,看上去恍如世外仙境。
陈云起望着在自己眼中渐行渐远的杏花里,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怅然。
青山黛影,重峦叠嶂,河面只这一张竹筏来往,人在其中,越发显得渺小。划着竹筏的老艄公唱起了古朴调子,歌声回荡在山水之间,意蕴悠长。
竹筏上,姬瑶抬手,苍白指尖就这样暴露在天光下。
注意到她的动作,陈云起不由瞳孔微缩,她不是……
接触到日光的那瞬,姬瑶指尖并未如之前那般化作光点消散,只是苍白得有些透明。
陈云起一怔,她已经不会因为日光而消散了?
……是和她成为吱吱有关系么?
他猜得不错,在得到陈稚的身份后,天道逐渐在认可姬瑶的存在,不过眼下,她行事还是颇多掣肘。
姬瑶收回指尖,陈云起默默看着她,哪怕心中颇多疑惑,最终什么也没问。
竹筏上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摸出了当日玉琢在离开前交给他的那卷残破竹简。
经历吴杏林一事,陈云起终于意识到修行对他这样出身的庶民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甘心一直做被践踏的草芥。
陈云起打开了竹简,笔刀刻下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并不难辨认,他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却在几息后顿住了目光。
这个字,他不认识。
天下间有机会识字的庶民少之又少,杏花里八十户人家,能识会写的人不过三五。而记录了文字的书简,整个杏花里中也就只有里正家藏了两卷,被视作可以传家的宝物。
陈云起能识得一些字,还多亏了他有个识字的母亲。陈云起的母亲曾是大族仆婢,识文断字自不在话下,只是她和陈父过世太早,仓促得甚至来不及引陈云起踏入武道之途。
所以陈云起虽识字,但也只识得最常见的那几百字而已,但玉琢给他的这卷书简中却有近半他不曾见过的字眼。
可以说,玉琢实在高估了陈云起的文化水平。
跳过不认识的字眼,陈云起勉强将书简中的内容串联在一起,可惜那些他认识的字合在一处后,他便再也读不懂了。
换了耐性差些的人,此时应该忍不住摔下书简放弃了,但陈云起没有。
他砍了十年柴,或许别的不会,却有足够的耐心,否则日复一日枯燥地砍柴早就将他逼疯了。所以哪怕看不懂,陈云起还是在接下来的路上将书简内容尽数背了下来,一遍遍重复。
微弱气流在经脉中流转,他的身体在无意识中吸收着灵气,只是以这样的速度,即便花上三五年,他也未必能正式踏上道途。
姬瑶原不打算理会此事,陈云起能否修行于她无关紧要。但随着水路结束,双脚落在地上,陈云起便需靠自己翻山越岭。
身为凡人,他不仅需要吃喝,夜里还需找个安全的地方睡上一觉。
相比之下,陈云起买的那匹驮马在吃下几株灵草后,连行两三日已不成问题,比他却是强多了。
但人不是马,显然不能用同样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
姬瑶若动用力量,数息之间便可到达不思归,但她好不容易瞒过天道耳目,此时最好安分些许,若贸然动用力量引来天道注意,便是得不偿失。
黎明时分,天边似明未明,陈云起靠在树旁,双目紧闭,显然还在熟睡当中。
又过片刻,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
面前立着一道阴影,猝不及防见了这一幕,陈云起心脏狂跳,幸好生了一张木讷的脸,脸上才没有现出惊惧神情。他的手下意识探向腰间想握住自己的砍柴刀,却摸了个空。
那把砍柴刀在他对梁叟动手时已经毁了。
陈云起清醒过来,也终于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姬瑶。
“你需早辟紫府。”姬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开口。
他如今这般,实在太浪费她的时间。
陈云起还有些用,姬瑶暂时需留他在身边,借他身上人族气息蒙蔽天道。如此一来,令他尽快突破引气境便很有必要。
只要进入引气境,至少三五日不合眼不会有太大问题,足够赶到不思归。届时体内魔族血脉觉醒,姬瑶才算真正从天道手下捡回一条命来。
“我有紫府?”陈云起下意识问了一句,按照玉琢的说法,身有紫府者方能真正踏入修行之路,堪称百中无一,他体内竟然生有紫府么?
姬瑶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显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得很是多余的问题。
陈云起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摸了摸怀中书简,将之取出,双手向姬瑶奉上。他之前便清楚姬瑶可能知道这些文字所言何意,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向她开口请教的机会。
姬瑶却未曾多看这卷残破书简一眼:“粗陋之法,习之无用。”
人族诸般功法起源神族,即便经过数千年衍化有了分别,终究是殊途同归,于姬瑶而言无甚晦涩之处。
而招摇山用作入门的修行功法,在阅过无数神族典籍的她看来,自然是一无是处。
姬瑶随手一点,在陈云起眉心落下烙印,霎时间,无数闪烁着金芒的文字浮现在他脑海中,不知为何,他分明不识得这些文字,却明白其中意思。
“这是……”他喃喃开口,如坠梦中。
“昔年人族先祖入九霄向神族所求,便是此法。”
姬瑶的话在陈云起听来宛如天方夜谭,难以取信。
如果她说得是真的,这当真是神族传下的功法,她又怎么会知道?
难道她是仙神?!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便被陈云起自己否定,她若是仙神,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传闻中的仙神都居于天上,连国君也要敬他们为尊。
姬瑶不是仙神,她是魔族。
不过在跳下堕仙台前,寻常仙神,轻易也非她敌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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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