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明兮,墨明兮!”
季鹤白的声音似乎隔得很遥远,但又好像伸手就能抓到。墨明兮手握了握,真抓住了。他惊呼一声:“啊,怎么了?”
季鹤白将手抽回来,在墨明兮对面坐下:“你都失神好一阵了。”
季鹤白的手放在桌上,手腕上赫然几道红印,分明是墨明兮抓得太用力留下的。墨明兮伸手拂了两下,抱歉道:“我想得入神了。”
季鹤白这才将袖子理了理盖住手腕,话语里并不觉得墨明兮举动有何不妥:“神思紧张,难免的事。”
外头噼啪作响,墨明兮手虚空地握了握,他不大习惯,又觉得紧张如同溺水求生时能抓住一块浮木甚是难得。季鹤白的手又伸了过来,墨明兮将这话盖过去:“下雨了?”
季鹤白把帘子撩开,云舟并没有浮得太高,雨水擦着船舷而过:“出了玉京地界便下雨了。”随即问道:“冷?”
墨明兮朝玉京的方向张望,已经看不见那纷乱的景象:“不冷。”
季鹤白默默坐在桌边,墨明兮自己或许不知,他此时动摇的模样自玉京出来便没有好转。紧张害怕本是人之常情,季鹤白只觉得无需藏起来。
“你下次可以掰开的,我有时候想着事情不由自主,情不自禁……”
季鹤白念着情不自禁,说:“你我现在一条船上,你想独自沉沦?”
墨明兮听了这话没做应答,再次抓住季鹤白的手腕,继续陷入沉思。
云舟还在阴沉的大雨里,而一步之遥的地方出现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分界线的另一端,是无尽的黄昏之景。
穿进黄昏,雨声风声立即消散。此处与往日不同的安静,毫无一点声音,就好像哪怕鞋底落地的摩擦声都会让人发现。
墨明兮不由自主的放轻了步子,修元塔地界之内的禁制比玉京更加强烈,即便是季鹤白御剑,也受到了极大的阻滞,倒不如步行而去。
“怕什么,既然来了,定然是要被发现的。”季鹤白声音不大,但步子迈得很开。
墨明兮谨慎地跟了上去,沿着一条宽阔的石板道走了一小会,看见了四方城的大门。
向两边延伸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灰白墙壁上,立着巨大的铜门。门上两只沉重的吊环,同梦里所见有些不一样。但季鹤白似乎熟悉得很,走上前去直接扣住门环往里一推。
这么重的门,开起来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墨明兮扫了一眼门侧,几乎能确认这门是实心的。四方城内比他在梦中所见要大,黄昏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像镀金一样。
墨明兮从未真正来过这里,想象中街上应当穿行着不露头脸的高深修士,道路墙壁上满是交手过的陈旧痕迹,或者路边的小摊上都可能是隐藏实力的强者。
只是他踏进四方城之内的那一刻,这些想象都灰飞烟灭。一种虚无的感觉迎面而来,没有打斗、没有高深,甚至看起来是一座普通到无聊的城。
季鹤白朝着远处点了点:“修元塔,要不要进去看看?”
墨明兮站在原地,目光越过季鹤白的肩头朝修元塔的方向看去。这话他听过,这次他点了点头:“去看看。”
四方城似乎不像自己所想那样危机重重,也感觉没有什么谜团萦绕不散。难道那些都是季鹤白自己所想?
正当墨明兮有了这种想法的时候,便看见季鹤白身后忽然多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制式见所未见的月白道袍,两片下摆极长,长得能困住他行走一般。他头冠上插着两只木质簪子,簪上左右各垂着一条两指宽的布带,一直垂落到脚踝。
这个人看起来非常奇怪,但又感觉左右十分平衡。墨明兮忍不住说:“好像两条宽面。”
两条宽面说话了:“我叫小顾,不叫两条宽面。”
墨明兮心想宽面先放在一边,小顾肯定不是真名。
梦中也有引路人,墨明兮下意识摸了摸腰封之中。很好,没有铜钱。
墨明兮走到季鹤白身边,等着这个小顾为他引路。可是小顾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站够了就转近他身后的面摊子。圆筒状的大锅里头冒着袅袅热气,他折回店里后煮了一碗面,将面盛出放在食客面前,认真地收好了钱才再次到店门口张望。
墨明兮看着不再说话的小顾,朝季鹤白问:“你知道怎么进去吗?”
季鹤白坦然道:“我没来过。”
墨明兮从面摊的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仔细分出五十枝来。不用术法,不用灵力,最简单的卜算或许不受影响。
“别算。”季鹤白再次摁住他的手,将那一把筷子接了过来,又嘱咐道:“心里也别算。”
墨明兮停下手,翻找出许久不用的罗盘。他心知罗盘不会有用,只是要用散乱的指针告诉季鹤白他们没有方向而已。他将罗盘伸到季鹤白眼前问:“往哪边走?”
季鹤白显然也不知道方向,他觑了眼远处的修元塔说:“找人问路。”
黄昏之中,夕阳金粉似的落下来,街道上弥漫着一层朦胧的光。
墨明兮发现旁边那桌的客人,在他来的这段时间就已经吃下第三碗。这会儿第四碗也要见底,他喝干面汤,当啷将碗一放。面前三只碗,依旧只有三只。
墨明兮恍然大悟:“这里没人。”
季鹤白肯定道:“有一个,这里肯定有一个人。”
墨明兮钻出面摊,顺着宽阔的街道望去。要在这偌大的城中找一个人,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与季鹤白并排走在四方城灰砖的大道上,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自己离修元塔很近了,是每走一步就近一点的感觉。
很快这条路的尽头就被一间巨大的店面挡住,店面前垂着厚重的布帘,里头传来吃饭的声音。墨明兮在门口站了一会,发现问菜的语句如出一辙,显然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
此路不通,墨明兮顺着路口选择左拐,街上依旧是那些重复着动作的身影。
墨明兮微微拧起眉头:“为什么不能算?”比起准不准,他觉得多做尝试才能尽快找到梦中也未能进入的修元塔在哪。
季鹤白脚步未停:“卜算会有人知。”
墨明兮好奇道:“你算过?”
季鹤白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算过,梦里。”
墨明兮瞪大眼睛,看着季鹤白的侧脸问:“梦里算过?!”
季鹤白坦然道:“算过,用的筷子。”
紧张和不安似乎不合时宜的一扫而空,墨明兮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喜讯:“你算过?!季鹤白,你怎么会算的?”
季鹤白仍在继续往前走,若不说话,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扬起嘴角:“你那几本书写得十分详尽,几乎能无师自通了。”
墨明兮心道怪不得在梦里掉下的是铜钱不是算筹,原是季鹤白试了行不通:“那若是我来算或许不一样呢?”
“可惜了,墨掌门最近也算不太准了。”季鹤白将这话还给了他。
他们在这城里走了好几圈,不计时间流逝的在每一个店铺之间问询。修元塔的感觉远远近近,始终找不出一个正确的方向。
再次经过这十字路口的房屋前时,墨明兮察觉到此处的异样。站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修元塔。之前他刻意寻找着与修元塔的联系,却没想到这联系最薄弱处的蹊跷。
他走到屋墙边狐疑的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灰烬:“这墙不是灰白砖墙!”
墨明兮擦拭出小块空白,露出墙体本来的颜色来。银色的墙体反着光辉,墨明兮狠狠一按,墙体十分柔软地微微凹陷下去一小块。
“墙是空的!”墨明兮惊道。
银墙虽然是空的,但上面的铜瓦却是实心的。
瞬间这墙扭曲软塌下来,连接的四面墙也都扭曲软榻下来。也不是什么房屋,而是一个空顶的四面围墙。一个修士蜷缩在其中,仰起脸来时墨明兮与他四目相对。
“我一定见过他。”这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但是看着这张脸,他根本想不起来。
“抓住他!”季鹤白喊道。
墨明兮回过神来才发现,哪个修士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了。
墨明兮紧随其后,追着那摆动双臂狂奔的修士。一甩一甩的袖子中,突然露出一截颜色不同的手臂来。
墨明兮想到的并不是那个玉京之中的修士,他想到一个名字:李冉。
一道捆灵锁从墨明兮身后甩出,捆住了那修士的脚。狂奔的修士随即应声摔倒,几乎是一瞬间那人拱起脊背,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转回身看了眼墨明兮:“又见面了。”
季鹤白手中握着捆灵锁的另一端,传音道:“李冉是谁?”
墨明兮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根本不认识什么李冉,只是这个名字突然冒了出来。
捆灵锁对那修士完全没有作用,他一手将捆灵锁拧断,重新跑起来。墨明兮几乎同时将张真道所给的那绳索甩出,绳索再次捆在他的脚上。这次他挣扎了好一番没有挣脱,却再次向前跑起来。
墨明兮被他拽着一同奔跑,听见季鹤白在身后说:“这不是什么法阵,这是人阵。”
墨明兮边跑边向四周看去,果然那些看上去按部就班的人,实际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和季鹤白:“他是阵眼?”
季鹤白追了上来:“不知道。但我感觉不是,或许因为修元塔希望我们进来。”
听到季鹤白的话,墨明兮只感觉到一阵危险。他和季鹤白跟在李冉身后狂奔,路上靠近修元塔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墨明兮面前又出现了一扇大门,这大门是金色的,比四方城的铜门就要小一些了。
李冉朝着那扇大门冲去,架势像是想要撞死当场。墨明兮手上一松,李冉脚步不停正当墨明兮以为要出事时,李冉居然穿墙而过消失了。
墨明兮心如擂鼓,此时已经不需要引路人。一种预感悄然而生,这扇大门后就是通往修元塔的路。
墨明兮朝着铜门走去,未至门前险些踩到一滩干涸的血迹。这血迹深深沁入灰砖,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墨明兮疑惑道:“有人来过。”
他朝着金门看去,门上赫然有几个高高低低的血手印,下面拖着一道道长长的痕迹,墨明兮道:“但他没能进去。”
季鹤白绕过地上的血迹走上前来:“不是我。”随后他扣着圆环将门推开。
金属发出沉重的声响。
这是墨明兮进入四方城后听到的第一声真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