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的墨明兮一身素白道袍,玉质莲冠,神色安详。和他本身的气质一概不符,太素了。季鹤白抱着猫冷眼旁观,没有替他换件外衣的意思。
外头就是凝月潭,来来往往的弟子面色哀伤,泪眼婆娑。
季鹤白道:“墨明兮。”
墨明兮下意识要回应,才意识到季鹤白是在介绍躺着的自己:“哦。”
季鹤白将它举起来,给它一个开阔的视角:“你看看他的魂魄在这里吗?”
墨明兮发现这才是季鹤白的目的,鬼使神差的答道:“在。”
他感到脊背上落下一道视线,令他觉得如芒在背。
季鹤白声音沉沉:“在哪?”
墨明兮:“喵。”
季鹤白:“什么意思?”
墨明兮假装失语:“喵喵喵。”
季鹤白:“是不是他逼你不让你说?”
墨明兮无言以对:“是。”
季鹤白顿了顿,问了个怪问题:“你们猫真的吃魂魄吗?”
墨明兮:“……”
季鹤白玩笑道:“我很想留下他,给你吃了不正好。”
季鹤白说这话的时候,眼波流转,神色哀凄,如果墨明兮真的是只猫,他就被这表象骗了。事实上他想起来,问剑台上他被证道之时,季鹤白笑了。墨明兮心道:分明是巴不得我魂魄痛苦。
他跳出季鹤白的怀抱,洞外便是凝月潭。
潭边不断有人送来莲灯,传音鸟在潭上散作悼词,纷纷扬扬的落在水面上。法会还没开始,倒是先热闹起来。
墨明兮扬起猫头看着纷扬的纸片,看得十分清楚。有的回忆往事,有的感念情谊。落款的名字他是一个也不认识,好像他这一死,不仅誉满天下,还四海皆盟。
一只猫蹲在潭边,显得格外突兀。但弟子们都绕过他来来回回的布置,反而不像为人时那样被打扰。
他的视线被季鹤白的手挡住,那只修长的手在空中随意抓住一张。阅过之后,将那纸张散为尘灰,冷冷道:“纸上写的都是假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和你说说他。”
墨明兮:“喵。”
季鹤白声音渺渺,事不关己:“此人及其烦人,修行之中问题众多,喜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你可学不得。”
墨明兮:“……”
季鹤白:“他这个人喜欢和别人通书信,往往一写便是一大堆。门派的传音灵鸟都给他浪费大半。”
墨明兮:“喵。”
他确实有这个习惯,虽然做了掌门,墨明兮却不喜欢和生人交流。但换做纸笔,只看词句他轻易就能判断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人可以演出正直、狡猾或者事不关己,可是写出来的字确不会骗人。
季鹤白听见这声猫叫,愉悦道:“怎么?他在听?”
墨明兮缓缓道:“没有。他走了。”
季鹤白捧住一盏莲灯,扔进水里,不以为意:“总之他是个怪人。你以后别学他。”
巳时,玉华宗再次鸣钟。
季鹤白将猫送回剑阁后立刻离开了,墨明兮小睡片刻,被这钟鸣惊醒。
耳边传来天道的声音:“我以为你会想夺回原身。”
墨明兮有礼道:“倒也不必劳烦天道大费周折,若是能回原身,我又怎会在这里。”
还有三刻,他就要寒泉销骨了。
天道以一种格外开恩的语调道:“要不我让你魂魄能被季鹤白看到,你可以吓他一吓?”
墨明兮本想拒绝,可梦里季鹤白不屑的样子浮上心头:“我……也行。”
……
季鹤白坐在祈玄道尽头,身负长剑,遥望寒潭,墨明兮悄悄靠近。
季鹤白头也不回,询问道:“玉磬还是帝钟?”
“铙钹如何?”墨明兮走到他身边,这缕魂魄似乎得了天道的加持,看起来风光无限,暂时让他忘记了魂魄和猫身那些让人烦忧的事情。
季鹤白看见他并没有多少吃惊,不悲不喜:“墨明兮,舍得现身了?”
墨明兮也坐下来:“你在梦中唤我,看你太过可怜”
季鹤白看着他玄色的鹤氅:“那你可以滚了。”
墨明兮指了指远处的云舟,不怀好意的回应季鹤白目光:“你看,他们来了。”
季鹤白轻蔑道:“怎么?他们和你很熟?”
墨明兮笑容温润,拿起木槌子在手上把玩:“不熟。所以你见了他们小心言辞。”
墨明兮一面担忧季鹤白将他的东西说给就给,一方面又觉得他若是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揍一双也是下策。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手上那把木槌,懒懒道:“准备上我的身替我摆平?”
墨明兮佯装叹气:“不了,我怕把你害死,搅得我轮回路上不安宁。”
季鹤白有些狂妄:“他们还能如何?安排我的死活不成?”
墨明兮心道:我是怕你到时候要安排他们死活。
季鹤白支着头,好像在认真思考:“那我学学你那高深莫测,算筹批命的样子?一会我就手持长剑,剑锋批命。”
墨明兮被他噎住,他知道季鹤白从来不参与门派中事,从前是师父,后来是他墨明兮。不知道季鹤白一开始行使掌门职位,变得这样莽撞。
季鹤白问道:“所以到底有什么东西,你一天到晚算来算去?”
墨明兮眼神动了动,木槌在玉磬上敲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实话实说,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没算。”
季鹤白一时冲动,说起话来和这庄重的衣服极为不搭:“衍天大术难道是装疯卖傻,好让人觉得你深不可测,以此心生惧怕?”
墨明兮继续叮叮敲了两下,看傻子一样看着季鹤白,煞有介事的说:“是啊,我又打不过他们。”
季鹤白心绪翻涌,深呼吸一口气:“墨明兮,你别太离谱!”
墨明兮不再气他,半遮半掩的解释道:“衍天大术是道,法修是本。我舍本逐末,如何打得过。”
季鹤白一手抓住玉磬,将墨明兮的木槌夺了过来。墨明兮本来也握不住,只是将它悬浮,季鹤白轻而易举拿在手上,从祈玄道扔了下去:“怎么?你留得残魂就是想和我论道的?”
墨明兮看着他,手指一点玉磬,似乎以魂魄击响了两声。摇头道:“我是来好言提醒的。”
季鹤白将那玉磬也扔了下去,说:“那你还是快滚吧。”
墨明兮非但不滚,没了玉磬,他点了点季鹤白的佩剑:“准备为我舞剑?”
季鹤白微微扬头看他:“你不满意?”
墨明兮知足一笑,敷衍道:“满意。壶中日月剑,人人仰望,如何不满意?”
季鹤白挪了挪,离墨明兮远了点:“送送你那把剑,多可怜,一把好剑没落到个好人手里。”
“我算不得好人?”墨明兮抬脚踩在季鹤白刚坐过的地方,换了个话题:“我也确实用不着来,看这样子你也没有良心,不会吃那些人往日旧情,道门相济的把戏,把我的算筹交出去。”
墨明兮看着云舟微微蹙眉:“暂时他们也不能群起攻之,将你打个半死。是我多虑了。”
季鹤白听这不着边际的话,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墨明兮没回答,问了个跳脱的问题:“你对灵骨什么看法?”
季鹤白不解:“你要把灵骨送我?”
墨明兮皱眉:“这不好笑。”
季鹤白像是想到了什么,颇为爽朗的笑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有点癫狂的道:“我要你灵骨做什么?拿来铸剑?”他的视线落在墨明兮露出的手腕上:“铸剑得找美人骨吧。”
墨明兮扯了扯袖子,平静说:“你别胡言乱语,”
季鹤白目光移到他的脸上,颇有些探寻意味道:“莫不是算到我被美人骨诱惑?放心,我虽不入无情道,但也不是这样的人。”
墨明兮被季鹤白的思路折服,坐直身子,觉得有必要拉回他的思维:“我的意思算筹不要交出去,但你也别太偏激。”
季鹤白想了想,似陷入两难之地:“指指点点,要不你上我身来亲自处理?”
季鹤白话语轻佻,但墨明兮却感到一股寒意。他凝视着远方,灰蓝色的眸子里好像雪山崩落。墨明兮从未见过他这样,却觉得很熟悉。心想或许是自己没有留意,季鹤白从往年哪一刻起,早就慢慢变成这样了。
墨明兮也望向云海,越过玉华宗的殿宇,看着凝月潭的方向。
云舟在那边聚集,皆升白帆,以素带装饰。远看如同仙岛漂浮,沉静肃穆。
墨明兮的神情在天光里显得温和,乌发垂落,玉簪上的泛着柔光,飘带随风而起。他猝不及防问:“你还记得《衍天之法卷一》吗?”
季鹤白饶有兴趣:“记得,无聊冗长,看得睡着。”
墨明兮带着全知全觉的笑,缓缓说:“那本书本来就是写了让别人摸不清头脑的。”
季鹤白挑眉:“这么说衍天大术确是骗术了?”
墨明兮摇了摇手指:“衍天算筹是真的。”他缓缓道:“衍天算筹内蕴天道,即便是毫无天赋的人也可以靠它问卜,灵验非常。但这只是第一步。
灵力修为运转算筹,是第二步。流动前尘与来日,看到整个事情的全貌。他们称为衍天大术。”
季鹤白听得打哈欠:“……一会送行法会就够无聊了,你想现在就说困我?”
墨明兮没有理他:“但我还有一步没写,便是衍天之相。衍天之相是一个预示,它无需问卜,天道证心,于冥冥中动静。须得将衍天算筹运用至化境,以元神而动,化物为无。这才是我看到进境劫数的方法。”
季鹤白满脸不感兴趣,无聊的反复翻看袖口的花纹:“……”
墨明兮无奈:“衍天之法也并非只靠算筹,就算抢去,也未必能发挥出真正的作用来。”
季鹤白有些烦躁:“随便给也不行,拿了又没用。多半有病。”
墨明兮:“对于舍本逐末的人,未必没用。”
季鹤白道:“你若剑修,哪里需要这样多弯弯绕绕。”
墨明兮听他提起剑修,就想起那预示中的镜水宗弟子,心情复杂:“你对其他修法……”
季鹤白打断他:“你记得师父飞升之日吗?”
墨明兮愣住:“你进境那天?”
季鹤白站起来,审问般的说:“你在山门前苦战三天好受吗?”
墨明兮想起师父飞升之前的传音,不可让季鹤白参与门派的争夺。好在季鹤白刚好进境,是墨明兮一人抵挡过去。难道季鹤白其实看见了?他强装镇定的问:“你在说什么?”
季鹤白看着墨明兮的眼睛,淡淡说:“我在进境自然不可能看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抢夺剑谱的事情他不知道,但是山门破碎弟子受伤这事他怎么可能无知无觉。墨明兮试探道:“所以你不喜欢别的宗门,是因为他们巧取豪夺?”
“这个啊。”季鹤白拖长了调子,缓缓浮起一个桀骜不驯的笑来:“便是杀了修士积攒修为又如何?”
墨明兮不置可否,开门见山问道:“你觉得这可取?”
季鹤白没有回答他,沉吟片刻,看着墨明兮的鹤氅上展翅欲飞的仙鹤:“你真是成了魂魄,忘了自己那些旧伤陈疾了?”
墨明兮羽睫微颤,理了理簪上玉带,将旧事翻篇:“今日凭吊,首先小心星衍阁。他们和你说什么,你别轻易答应。”
“说完了?”季鹤白微笑敷衍道:“我知道了。”
墨明兮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让季鹤白乖乖听话,别去毁天灭地。理了理发带,突然道:“壶中日月剑。”
季鹤白:“嗯?”
墨明兮拿出做师兄的架子:“别负了这么好的名字。”
季鹤白浮起一丝游戏人间的笑意,道:“走吧,看看别人怎么凭吊你,一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