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可山对贺玄清的尸身像是没什么兴趣,喊道:“你们俩要看到什么时候?此处风大,要看你们看,我先走了。”
显然能说话的祝可山比不能说话的贺玄清更加重要,墨明兮问道:“就这么放在这里?”
祝可山语气不善:“难道将问灵宗弟子全都叫来,告诉他们刚把贺玄清杀了?”
墨明兮:“……”
季鹤白问道:“去哪里?”
祝可山语气稍缓,指了指薛辞道:“下面有个葫芦洞,我徒去那休息一晚,你们随意。”
墨明兮本要去扶薛辞,刚刚伸手薛辞就被季鹤白抢着接了过去。墨明兮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季鹤白居然能顺着别人的意思走了。他回头看了看雪地里的贺玄清,还是去了葫芦洞。
那洞穴离峰顶不远,形似葫芦。一条毫无修缮痕迹的岔道通往洞口,和另一条玉栏杆的小道比起来略显荒芜。
走进洞口的位置有些陡,季鹤白背着薛辞走在前面,墨明兮跟在他身后防着薛辞掉下来,反倒祝可山落在最后。
就在墨明兮也准备走进洞中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祝可山,雪夜的观澜峰,除了祝可山要是还冒出来其他人,那就实在有些恐怖了。可墨明兮被薛辞骗了几回,还是回过头去。
祝可山手上力道没松,轻声道:“看来薛辞没少骗你。”
墨明兮感到一阵寒意,薛辞骗人,祝可山也应当骗人。师承一脉,本就是相同。墨明兮想要后退一步,却没能挪动步子。祝可山手上的力道不轻,甚至捏着他生疼。
可是,墨明兮却感觉不到祝可山的敌意。祝可山冷言冷语下手不轻,那又是为的什么。
祝可山朝着修了玉栏杆栈道的方向指了指:“薛辞一个人看着就够了。”
墨明兮别无选择的跟上去,祝可山的手还没有放下来。
那边的栈道尽头是一座桥,准确的说是半座。桥自中心陡然截断,延伸着探向半空。墨明兮被带着走到桥上,心中暗道:莫不是想把我推下去?
祝可山挥手将桥上的玉灯点亮,映出桥名碑上问仙桥三个字来。这三个字龙飞凤舞,不像是玉匠凿的,倒像是谁用剑刻出来的,
墨明兮看了这三个字,不解地望向祝可山。
祝可山“咻”的一声抽出剑来,将牌子上的积雪拂去,又刻了一遍。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是我刻的,不够入眼?”
墨明兮本就心情不佳,祝可山多番不满也不知为何,他心不诚道:“仙资道骨,引人深思。”
祝可山瞥了他一眼,收回命剑。缓缓道:“你的算筹,有些算不准了是吗?”
墨明兮霎时收心,眉心紧蹙地盯着祝可山,警惕之心提到了极点。
祝可山冷冷道:“怕什么?你在玉京还算了我徒弟的命,我还该来谢谢你呢。”
墨明兮本来不愿意再想起那次卜算,祝可山这么一提心中猜测算是坐实,他仍然问道:“薛辞他是……?”
祝可山道:“正是我买下的。”
墨明兮算是明白祝可山为什么对他不大友善了,谁又喜欢莫名被批命呢。拱手道:“晚辈莽撞,还望恕罪。”
祝可山没有理他,继续道:“薛辞断骨仙缘可续,只是心窍有失难以痊愈,若不吃药便疯癫乱语。疯癫乱语很难生存,我教他骗人,也好分辨他到底有没有问题。”
墨明兮不解:“教他骗人?”
祝可山揶揄道:“见东说西罢了,就像你练剑似的,有什么难理解的?”
墨明兮点点头,他落剑时确实举止有失,解释也没什么意思。
祝可山看着墨明兮,脸上开始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你怎么不问我能不能医你?”
墨明兮一愣:“我?”他想从祝可山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无果后只得答道:“无病怎医?”
“可你的算筹算不准了。”祝可山再提此话,像是看进他魂魄深处:“你这套灵脉不好,我可以帮你。”
墨明兮本能的拒绝:“我学艺不精,算不准也是应当的。”
“学艺不精?”祝可山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学艺不精。”
墨明兮没有顺着祝可山的话继续下去,他转而想到祝可山何必执着于自己。于是盯着祝可山问道:“沈清……你是不是认识沈清?”
祝可山并不惊讶:“谁又不认识沈清。” 祝可山脸上闪过一丝生动的情绪:“沈清还有他那道侣,西陵郊一事可谓是炙手可热。”
墨明兮道:“道侣?”
祝可山笑道:“哦?你不知道?你师公的事情你不知道也对,谁会把瞎了眼的事情挂在嘴边。”
墨明兮:“……”
墨明兮眼中有着警惕和些许敌意,但祝可山并不是个在乎这些的人。
祝可山思索了几息,重新开口道:“灵脉的事情呢,是有一点痛苦,你要是想好了再来找我也行。”
说完祝可山再无其他动作,只是看着墨明兮。
墨明兮在这种目光中感到一丝熟悉,他很快就醒悟过来,这种熟悉他再清楚不过了。祝可山连接着问灵宗与玉京之间的纷扰,特意来找自己只可能是有所图谋。
至于图谋是什么,墨明兮如同雾里看花。他是很想解决灵脉的问题,但不能够就交在祝可山手上。
不弄清楚祝可山所图何事,他不敢轻易相信。
见墨明兮久久不说话,祝可山又说了一句:“贺玄清的清,是沈清的清。”
墨明兮听得此言,重新陷入真假之中。祝可山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诱惑力,都和墨明兮十分相关。墨明兮卷在其中不得不细细辨认,与其说和祝可山的话分出胜负,倒更像是要和自己分出胜负。
墨明兮没有接话,问道:“我们这么久还不进去,你不用去看看你徒弟吗?”
祝可山挑眉道:“徒弟不看着又不会跑。”
墨明兮转身往回走,将祝可山抛在身后。
葫芦洞之所以叫葫芦洞,便是有两个椭圆空室由一个窄小的葫芦腰相连。
季鹤白本坐在外面,见墨明兮和祝可山走进来,起身去里头把薛辞拎了出来。薛辞被人扔来扔去看着确实有些可怜,他人还没醒,倒在一盏莲灯边。
祝可山进来后就在洞中布了莲灯,不仅外头这一室,里头也被照得通明。
墨明兮并不想和祝可山呆在一处,朝方才放着薛辞的那边走去,借着狭窄的通道遮挡住祝可山的视线。
季鹤白跟了进来,破天荒的寒暄道:“问灵宗如何?”
墨明兮犹豫一阵,看峰顶那架势季鹤白这一天过得应该够充实。墨明兮道:“除了问灵宗弟子课业,然后就是吃饭睡觉。”
季鹤白看了他一眼,面带微笑轻声说:“那真是很充实啊。”
墨明兮:“……”
墨明兮确实是很久没想着把季鹤白打一顿了,听着揶揄心中不快更深。他问道:“你我在这边休息?”
季鹤白心思还在祝可山身上,点头道:“都可以。”说罢季鹤白就走出去找祝可山。
墨明兮原地打坐,目光沉沉。他心绪不佳十分混沌,脑中却一片清明。本想找季鹤白捋捋清楚,偏偏今日却恰巧落了空。
洞中依旧很凉,明明暗暗间都是问灵宗落雪松枝的气息。
打坐也不能让他心绪澄澈,墨明兮靠着石壁抱膝而坐,似有万千重云横亘心中无处排遣。他胸口发闷,分不清到底低落些什么。只听得外室季鹤白与祝可山说话的嘈杂,他不想听祝可山的声音,于是封了自己的听感。
安静之后,心绪更加强烈。是在玉京的卜算,还是观澜峰的种种。墨明兮面色不佳地搓了搓冰凉的指尖,蹙着眉头试图捋清这纷乱的心绪。
墨明兮想不通透,封了听感更加想不通透。
再听见外头声音时,薛辞似乎醒过来了,传来一阵季真尊季真尊的聒噪。
墨明兮走到那边,见祝可山脸上的表情郁闷。祝可山一脸嫌弃的看着薛辞围着季鹤白打转,看起来像是白养了这徒弟一般。薛辞面上又恢复了曾经的少年意气,之前的诡异、混乱和兴奋好像不曾存在一样。
墨明兮不觉有些恍惚,眼前之景若虚若实。
真假,什么才是真假。
墨明兮突兀地站在狭窄的过道处,突然感到季鹤白的视线投来。他看着季鹤白,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你冷不冷?”
这话出口,几个人的氛围仿佛时间变慢一般的逐渐微妙起来。
祝可山想把自己这不成器的徒弟从季鹤白那边抓过来,而薛辞想和季鹤白说话。
薛辞以为这话在问他,毕竟在他眼里这里只有可能是他会畏惧严寒。薛辞摇摇头道:“不冷,我习惯了。”
季鹤白知道这话是问他的,笑了下,传音道:“你冷?”
墨明兮心中别扭,默默传音:“我没问你,我问薛辞呢。”
薛辞有伤在身,外室风大,墨明兮刚才心绪恍惚忘了这点,现在谦让道:“里头避风,你要不还是去那边休息?”
薛辞颇为有礼,满脸朝气:“不用,师父已经将我恢复得十有**了。”
墨明兮想起沈清那道灵力来,点点头。再说就不礼貌了,免不得祝可山又要阴阳怪气。
季鹤白跟着墨明兮到了内室,自袖里乾坤中移出一堆松枝。松枝上还粘着落雪的气息,像是在问灵宗摘下的。
薛辞望着里头燃起的火光问道:“那么多暖身的法咒灵玉,为什么要生火?”
祝可山道:“哼,你年纪还小道行不深,你不懂。”
火光映在墨明兮手上,他指尖冰凉周身寒意。但是薛辞都说习惯了,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夸张。他心绪不宁做什么事都慢上一拍,指尖被火燎了一下才收回去。
墨明兮问道:“林兰芷也一同到问灵宗来了,你们碰到没有?”
季鹤白低声将林兰芷的事情说了一遍,季鹤白道:“是林兰芷杀的贺玄清。”
墨明兮不理解,林兰芷怎么看着谁都想杀:“为什么?”
季鹤白表情有些凝重:“不知道,她不说。她问我有没有见过谢慈安,我问她有没有见过秦霄。她不说话了,我猜许是秦霄让她来的问灵宗。”
“秦霄?”墨明兮以为此刻问灵宗之上就是玉京了,哪里想到秦霄还能参合其中。
墨明兮细细想着:“这么说林兰芷要报什么仇,都与问灵宗无关。她为何抛下宗门来到此处,又杀了贺玄清?”
贺玄清死了这事,缓缓显现出重要来。
“难道……”墨明兮再次想起沈清的境中所见:“如果是真的,又是谁在作弄呢?”
墨明兮想:抢算筹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也不可能在贺玄清手上。秦霄在问灵宗做了什么,还是说境中黑影映射的就是秦霄?
可是秦霄道行不够,怎么能在岩谷办起来那样的道场。
不对,完全不对。
墨明兮转为传音道:“我得再去看看贺玄清。”
夜雪寂寂。
趁着外头两人打坐入定,墨明兮和季鹤白轻手轻脚的回到观澜峰顶。
贺玄清仍然躺在雪地里,他身上落着些雪。举灯照过,他面容一派平和。
墨明兮蹲下来细看,贺玄清的脖颈处有几道痕迹。痕迹很浅,仍然能看得出头与身子是相连的,不像是境中那些偶人一般的修士。
墨明兮朝季鹤白摇摇头,方才先入为主的想着境中所见,以为贺玄清真的没有身子。墨明兮道:“他并不是。”
季鹤白思索着:“那么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墨明兮道:“你看见他的时候?”
季鹤白将那阵法的事细细说来,又回忆道:“祝可山叫住我的时候,他说向贺玄清传话已经不用传了。”
墨明兮被这么一点,猛然想起祝可山刚才和自己说的话:“祝可山和我说……贺玄清的清是沈清的清。”
季鹤白不理解:“什么意思?”
墨明兮摇摇头:“祝可山像是认识沈清,言语之间十分熟络。我本以为贺玄清与沈清有什么交情,许是沈清将他扶上了代行掌门之位也未可知。”
两人还要细看,忽然听见一串格外沉重的脚步声。
墨明兮吹灭莲灯,和季鹤白一道隐入黑暗之中的废墟后。
风雪中,脚步声越来越近,微光渐渐亮起。
微光之下,映出祝可山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