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的风灯下,映着林兰芷苍白的面容。她方才回答季鹤白问题或许动了不少歪心思,但此时的暗淡却不像在骗人。
墨明兮静静地看着她,很难将她这幅清正自持的模样和谢慈安的古怪联系在一起。看来谢慈安身出正派而坠入歧途不假,只是不曾想竟然与林兰芷有这样的联系。
墨明兮下意识与季鹤白对视一眼,谢慈安是已经死透了,不巧正是他干的。事没做错,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先发问道:“他是不是随身带着一个香囊?”
林兰芷察觉到墨明兮进退往复的视线,笑了笑认可道:“是的。那里头不是寻常香草,而是追息。千里万里但凡他活着,我都该追得到一丝气息。”
若说里头放的是追息墨明兮就确认无疑,他记得自己在山洞中看过那个香囊。欢元岭的事情辅一提起,好似隔了很久。墨明兮犹豫半天,只说自己在玉京城外见过谢慈安,其余的未曾多言。
林兰芷的目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几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林兰芷听了半天,又任由墨明兮愣了半天。终于声音干涩问道:“他死了,是不是?”
墨明兮点了点头,生涩地将欢元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谢慈安怎么存活的,又做了什么买卖勾当,这话从墨明兮口中说出也不大好听。
林兰芷听罢,便知谢慈安大概是死了在墨明兮手上。她面色阴沉,语气不善:“我管他是怎么活下去的。”
墨明兮感到周遭的气息变化,往季鹤白身边靠近一步。林兰芷腰间的环佩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季鹤白的草叶仍然凝滞在空中。她虽是气滞血瘀,灵脉难行,却缓缓展露境界似乎要尽力一搏。
叶片发出尖锐的鸣叫,悬在她眉心的那片薄叶应声而碎。
林兰芷已然招出琴来,素手一抚琴音四起,缭乱的五音之中草叶逐个被从中击破。
霎时间青草的香气弥漫,伴随着林兰芷如同潮水的杀意铺面而来。林兰芷却未曾对着墨明兮动手,即便此时有些强弩之末。
季鹤白心念已起并未动身,江边草叶繁盛,自是再摘叶做剑追逐林兰芷而去。
墨明兮揣着手看两人打得有礼有兵,林兰芷的身形借着琴音上下翻飞,击破几次草叶剑阵却未被伤到分毫。碎屑簌簌地自空中落下,墨明兮甚至生不出一丝冲动去喊:你们别打啦。
墨明兮换了个姿势站着,无奈地传音季鹤白道:“你准备打多久?”
季鹤白闻言停了下来,林兰芷也跟着停了下来落回原地。
墨明兮心中尴尬,饶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林兰芷施施然走到墨明兮面前,一副慈心前辈的模样道:“墨妙妙。”
墨明兮像极了听话的小辈,拱手问道:“林掌门还有事要问?”
林兰芷声音冷漠:“你那衍天之术用得如何?”
季鹤白想也不想插话道:“他的算筹已丢失,现下运转不得。”
林兰芷眉目松动,面上了然:“怪不得星衍阁遭袭,原是得手了。”
墨明兮:“……”
季鹤白:“……”
林兰芷笑起来,语调平静地说:“这事何必遮掩,狼子野心人尽皆知,更何况季掌门你呢。”
话虽如此,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墨明兮乖巧地表示理解,有些逆来顺受的模样。
林兰芷叮的一声将琴收回,问道:“当真连卜算也不能进行了?”
墨明兮有些犹豫,思考一会:“你要算什么?”
林兰芷眉目忧愁:“我算……他是几时变得那副模样的。”
墨明兮刚想着也许折几支苇杆或许也能浅算,这问题他却不想知道答案,断然道:“算不出来了。”
此话一出,这是墨明兮第二次感到林兰芷的杀意。他觉得这人神思不大稳定,怎么动不动就想要杀人。只是话又难说,毕竟墨明兮了结了她的道侣,她要是恨也是应当的。
墨明兮又朝季鹤白身后退了退,再退就只能露出半个身子了,多少于礼不合。季鹤白见状未动声色,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林兰芷直勾勾地盯着墨明兮,眸光幽深:“那你能算什么?”
墨明兮抱歉一笑,缓缓道:“明天的晴雨。”
林兰芷不好发作,她也没法押着墨明兮动手。忿忿开口道:“明天是晴是雨?”
墨明兮颇为认真地低头掐指一算,柔和道:“明日天晴,宜出行。”
林兰芷自讨没趣,又因方才动手咳了一阵。末了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多谢,后会有期。”
季鹤白抱着手站在一旁,看着林兰芷突然远去的背影,说:“明日天晴?”
墨明兮摇头:“我不知道,算不出来。”
季鹤白没兴趣去追上林兰芷,重新上了云舟才对墨明兮道:“你后悔杀谢慈安?”
墨明兮仰头看着他,无需多想:“自然不是。”
季鹤白站在船头:“我看你对林兰芷倒是与对他人不同。”
墨明兮心想:对他人?哪有什么他人。自玉华宗出来除了对着你季鹤白,哪里又来了他人。
季鹤白立于冷月之下,目光淡淡落在他的肩头。
墨明兮:不会是觉得我同她好言好语,又碍着你打架了吧。
“林……”墨明兮本想说妙音宗所行之事多半身不由己,曾经也未做越界之事。碍于身份只好改口道:“我与她无冤无仇,干什么要恶语相向。”
季鹤白重重的点头,转身进了船舱:“无冤无仇,有道理。”
墨明兮自问从前掌门时在门派所推行,都是对他人须得以礼相待。墨明兮觉得自己这个衣钵传人模样做得还算不错,于是追进船舱问道:“还是玉华宗的徒弟对待外人,其实都该凌厉些?”
季鹤白:“……”
墨明兮心道:莫不是我对季鹤白还不够客气?
墨明兮没觉得自己同林兰芷说话有什么不同,好言好语问道:“去永乐宗吗?”
季鹤白没看墨明兮,却难得的否定了他的提议:“现在?你不睡觉我还要睡呢。”
墨明兮重重的叹气:“你睡得着?”
季鹤白笑了笑,正经开始脱下外袍,除去发簪:“妙妙。”
墨明兮:“哦。”
谁让墨明兮白天占了别人床,现在没法。他喵地一声摇摇尾巴,轻巧地跳上枕头:“睡觉就睡觉,谁怕谁。”
季鹤白揉着猫头心满意足,顺手又捏了捏猫爪。将曾经妙音宗进犯山门那些糟心事抛在脑后,心道:师兄可是只和我一人说话不客气。
墨明兮与季鹤白不过休整了两个时辰,天未亮就出发。季鹤白带着墨明兮御剑而去,这次他们没从永乐宗的长阶上山,反而取道后方的山脉。
云山上自山腰开始笼罩在一团黑烟之中,季鹤白也不得不摸索着落下。山道蓦地一片漆黑,见状墨明兮捧了四盏萤灯出来,也仅仅是照亮了脚下一小块土地。
淡淡的光照下,墨明兮叫住正要抬脚的季鹤白。指着他脚下那道半掌宽的裂缝,深得可见山体中的地火翻滚。出声提醒道:“小心。”
季鹤白伸手在裂缝上,岩层底下的温度透着缝隙传出,顿了顿:“此地适合铸剑。”
墨明兮朝季鹤白面上看去,感觉他是真的想要铸把命剑出来:“你要在这里铸剑?”
说起这个话题,季鹤白认真盘算道:“此地不如永乐宗的丹炉处,那里甚好。”
墨明兮:“……”
墨明兮引着萤灯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缓缓行走,季鹤白也并未再说铸剑之事。两人警戒着脚下的变化,免得一脚踏空掉进缝隙里。
走了一阵,墨明兮抬头确认一番方向。黑暗之中,远处忽然闪过一点亮光。那并不是永乐宗的方向,墨明兮也没有因此改道。
他继续往前,眼前一闪,那光点更亮了,甚至在闪烁是能清晰看到一条光柱穿过黑暗而来。墨明兮只见光点的位置依旧离他同样远,也出现在同样的方位。
墨明兮回身看不见后路,但估算着少说也走了百步远。他摸索一番,扯住季鹤白的袖摆小声道:“那光点似乎跟着我们。”
季鹤白道:“别停!继续走!”
话音刚落,似乎有股无形的阻力与他们对抗。两人又走了数十米,再也没法向前了。
四盏萤灯像逆流而上的鲤鱼一般,挤成一排往前冲去。灯尾的流苏晃晃悠悠,灯火也跟着明明灭灭。
季鹤白伸手往前探了探,这阻碍并不是阵法屏障。他刚要抽剑,墨明兮拦住他:“这里山体看起来不稳固,我来。”
墨明兮引燃一道火光,火苗随着无形的壁障舔舐而去,烧出一道外凸的圆弧边沿。火苗齐齐的倒向墨明兮的方向,墨明兮蹙着眉头尝试着左右移动两步,而那圆弧的顶峰也跟着同方向移动。
这下他心中了然,那块光点,大抵是个修士。
季鹤白见状朗声道:“玉华宗掌门季鹤白,前来借道。”
墨明兮心道:你这是要借道,还是要来占道为主啊。
他心中虽这么想,却也行礼一拜。
一阵劲风铺面而来,那个光点近了一些,却仍然没有展露真身。
季鹤白耐心有限,又说了一遍:“玉华宗掌门季鹤白,前来借道。”
光点陡然移到近前,四盏萤灯应声而破。墨明兮终于看清了,光点是一个带着方巾的修士。这人脸上几个褶子堆叠着,却透出一丝慈眉善目的感觉。一双胖胖的手捧着只八卦镜,方才光点正是镜中所见。
墨明兮看着这个修士,总觉得有些怪异。他颇为失礼地盯着这个修士的脸仔细端详,才发现这眉毛很长,而且须发尽白。不是墨明兮这样的天生所至,而是苍老带来的灰白。
这样老态的脸上,却有一双澄澈的眸子。他正目光柔和地盯着季鹤白。
来者善不善墨明兮想不出来,只是少有人初次见面就这样柔和地看着季鹤白。
季鹤白全然不顾这份柔和,他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相向,壶中日月剑铮鸣不止。剑意随时都可喷薄而出,显然是要一战的架势。
墨明兮觉出自己为什么有种不大正常的感觉了,这老人看着季鹤白的架势依旧慈眉善目。挂着笑意,甚至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敌意。可没有敌意的敌人,才最为可怕。
但那老人缓缓抬手,并不是发难,反倒是撤去了无形的阻碍。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浓墨一般的黑暗。季鹤白收起鱼死网破的气势,从老人身边绕了过去。管他前辈后辈,总之先走为上。
墨明兮没出声,传音问道:“那是谁?”
季鹤白声音中透着疑惑:“不知道。”
两人方才往前走了不出十步,四周又变得黑黢黢一片。四盏萤灯被引爆后,墨明兮没了光源。
身后的光点重新开始闪烁,并且越闪越快。墨明兮不得不加快步子往前,黑暗中他甚至感觉不到季鹤白的方位。
“季鹤白?”
墨明兮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甚至听不见回音。
“季鹤白?”
墨明兮一阵慌乱,再次呼唤道。
“在呢。”季鹤白本离着墨明兮仅有一步远的距离,应声后靠过去了些,挨着墨明兮的袖子表示自己还在,问道:“要不要捆灵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