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白焰不带一丝温度,将期期和墨明兮隔开。带起的风,吹得他头上的珠玉牵着发丝飞舞,期期仰望着浮于阵法之中的墨明兮,眼里有些羡慕。
上乘术法说用便用了,一命说赌便赌了。
魂魄同样在火焰中明灭,那琉璃般的光芒却不减反盛。这副至阴之体替他抵挡了太阴之火的舔舐,期期默念法诀帮墨明兮巩固魂身。
魂魄之力在灵脉中流转,他双手捻诀,真言在心。火焰循着星轨一般在他周身环绕,法阵的冷光映在他的面上。墨明兮习得太阴真火的用法之后,从未动用过。他有些激动,甚至感觉不到夺舍这本身的负担。
岩壁之外的阵法已有松动,山体随着法阵的冲击缓缓震动。
墨明兮的耳边,听着那些哭声,慢慢变成欢呼。压抑在暗无天日的洞窟之中的魂魄,争先恐后的想要冲破禁锢。
他不需要再支撑太久这个法阵了,真言擂鼓般在他耳中回荡。墨明兮有些享受全力以赴的愉悦,燃灯引渡,俯首苍生。
压抑在阵法中的白焰等着一次爆燃,脚下腾起的火焰似乎要将墨明兮整个吞没。洞窟之中,白骨被灼烧着发出破裂的声音。
墨明兮目光灼灼的与法阵对抗,听见镇压山石的锁链震动而发出的碰撞声。
他松开手印,不再约束压抑已久的太阴之火。积蓄之下,火焰陡然冲向穹顶。
轰!
太阴之火破阵而出,白焰冲天。簌簌的山石滚落下来,挣脱束缚的魂魄奔离而上。
墨明兮眼中映着白焰之中的点点蓝光,脚下一空,跌回中心圆台。他站稳之后,仍然怔怔的望着上方的空洞。
“快走,这里要塌。”期期拉住墨明兮,只觉得他身上冰冷无比,没做犹豫道:“这边。”
期期带着他朝反方向跑去,那条石道通向一面石壁。两人飞快的通过时,他感到身后墨明兮抓着他的手臂,缓缓的要将身上的重量都压上来。
期期心中一松,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关心来,轻轻道:“魂强身弱也够呛啊。”
墨明兮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被他瞧见了魂魄,没有心思去管自己的魂身不合上,勉强道:“既然帮你破了阵法,墨明兮的事……你别和他说。”
期期不过是侥幸一猜,他未曾见过墨明兮本人,只是看过他的画像,惊喜道:“你真的是?!”
墨明兮无言,试图狡辩道:“……我是他衣钵传人,有几分相似也是应当。”
“放心,我不说。”期期迅速摸索着岩壁,找着暗门的机关。身后被气流携裹的冷焰已经追来,带着一股迫近的压力。
墨明兮直接一道法诀,击碎了本就不大稳固的岩壁。
……
季鹤白在悬崖边等了很久,山体摇动厉害,他没有贸然破坏山体或者阵法。他还没等过墨明兮,这样的感觉怪的很。
忽然面前的石壁颤动,似乎内里有一股大力将岩层破开。
“让开!”几乎是同时听见碎石灰尘中传来一声厉喝,岩块爆裂的烟尘里冲出来两个有些狼狈的人。
季鹤白再想闪身已经来不及,好在他的出剑够快,御剑躲开了扑面而来的火焰。他看着极阴之源的冷白火焰倾泻而出,面色渐渐凝固:“太阴真火?”
壶中日月剑陡然飞至山巅,季鹤白看见破开的阵法下露出一个空洞的天坑来。他差点迎面撞上一股无形之风,太阴之火的白焰还未熄灭在洞口跳动。
风中呜咽如泣如诉,追魂索命一般朝山顶宗主宫殿的位置而去。
季鹤白沉吟片刻,墨妙妙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可能使得出这样的法术。他忽然想明白了,自钟楼上的种种,都是墨明兮的魂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出的术法。
墨明兮逃出升天,扶着山壁缓缓靠了过去。岩石还传来山体内细微的震动,好像要被那些呜咽带着远走高飞。他闭着眼平复呼吸,这**凡胎似乎运转到了极限,此刻他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墨明兮叹了口气,心道:妙妙,你也努力过了啊。
期期见他这副随时都可能晕过去的模样,收起那些嫉妒与羡慕,划出一个治愈的阵法。他安慰似的道:“虽然杯水车薪,希望有用吧。”
墨明兮不用睁眼也感觉得到一股治愈之力涌入自己身体,缓缓恢复着过度运作的经脉。他虚弱道:“你是个医修?”
“是啊。”期期轻不可闻的笑了笑,他的发丝被火焰灼去了些,显得有些狼狈:“放心,用一次魂魄,死不了的。”
墨明兮听了心中宽慰,他动用了几次魂魄的力量,几乎轻车熟路,就是不知道这次自己能清醒得几时。正心存担忧时他听见了季鹤白的剑鸣,想着先离开这里,于是问期期:“你要走吗?”
期期摇头,想起他现在看不见又说道:“今天起,我就是永乐宗宗主了。”
墨明兮勉强睁开眼,模糊中看见期期仍然维持着治愈法阵,但面上的表情同上次见他已十分不同:“你要取而代之?”
期期虽多了一分沉稳,却仍然妩媚动人,他目光如水道:“你听,他们去索命了。”
墨明兮听着呜咽声远去,并不在乎素未谋面的永乐宗宗主生死,反而朝期期道:“一宗之主,却也是十分艰难的位置。”
期期望着远方,事情比他想得要顺利许多。他眼中跳动着对翻盘的期望,却淡淡道:“顺势而为罢了。”
墨明兮不再劝阻,感到季鹤白靠近了,带着剑阁竹林的气息。他慌忙拦下那道剑气,看见季鹤白的剑对着期期,解释道:“不是他。”
季鹤白没同期期照面,反而伸手扶住墨明兮。见他身上没有外伤,更是肯定了墨明兮这些日子所谓的天赋异禀都来自于魂魄之力。
墨明兮借了这力道,推开季鹤白的手,自己站稳身形。正当他想问期期该如何将宗主取而代之,忽然听见一声鸾鸟清啼,
期期面色一变,话语却故作轻松:“不好,这残魂杀了宗主,问罪的要来啦。”
“修元塔?”
期期像是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召出一只通体雪白的雀鸟:“你们快走罢,这里今晚不会太平了。”
他顺势将墨明兮一推,跃上雀鸟朝宗门而去。
墨明兮一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就往悬崖下摔去。墨明兮甚至都习惯了从高处掉下,但这次他手臂被人牢牢抓住了。
季鹤白为了捞住墨明兮,干脆被带得一同跌下悬崖,但瞬间就被待命的壶中日月剑接住。两人与从云山拉开一些距离,看见空中展翼的鸾鸟人字形飞向永乐宗正殿。
墨明兮不知为何,感到鸾鸟之上有人朝他们投来视线,顿时觉得背心一凉:“往下走。”
“抓紧!”季鹤白对墨明兮道。
有了这一声提醒,墨明兮清醒了半分,抓住了季鹤白的手臂。两人沉入云雾之中,悬崖之下远比想象要深。壶中日月剑往下疾行,破开云海后竟然看见点点渔火。
墨明兮一直忙着站稳身形,并未多加留意眼下的景色变化。此时往下一看,看见一条开阔的江水,江面上渔火点点,像是聚集的村落,
云层里透来鸾鸟的嘶鸣,季鹤白的手扣在墨明兮的腰上,朝着无人的方向下落。
墨明兮收回视线,回过头:“你刚才去了哪里?”
季鹤白答道:“你选的那条路被骸骨堵死,我走了另外一条路通往山顶丹炉,一路上无聊得很。”
墨明兮问道:“有无受伤?”
季鹤白答非所问:“上面炼丹炉长久不歇,似乎通过那条暗道运送材料。”
墨明兮没闲心去探查季鹤白有没有在纠缠中吃亏,再次问道:“有无受伤?”
两人平稳落在一片灵草田中,季鹤白因这问话心中愉悦,心道师兄对我关注真是越发多了。面上平静道:“没有。”
墨明兮重整精神,腰上还存留着季鹤白的温度。太阴真火至阴至寒,被那火焰一烧不觉也感到寒冷,墨明兮对热源生出一丝莫名的留恋来。他拢了拢衣服,故作轻松道:“那走罢,我们去江边看看。”
季鹤白手抱在胸前看着他:“不用休息一下?”
墨明兮摇摇头:“此处人生地不熟,久留只怕突生变故。”
他们在灵草田里往水边的方向走去,希望找到点关于此地的线索,来决定是否继续从水路离开。
江水十分开阔,此处实际是地脉的断层。一面凭着崖壁被急流冲刷,一面却水流平静,缓缓的与平原融为一体。
两人刚到水边,头顶就压来一片阴影,一列云舟正破云而去。
墨明兮疑惑道:“问灵宗?”
问灵宗的云舟注重防御,船身外镀了层坚硬的壳膜,通体闪着灰色的金属光泽。船头为首的弟子墨明兮见过一面,似乎是问灵宗大师兄。他襟带随风而动,青衣飞扬,只是远看也能感到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
问灵宗虽是丹修,几代掌门都是如此气质,想来这个大师兄也作为接班人而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问灵宗为何要兴师动众的过去?”
季鹤白移开视线望了望云舟:“可能他们同为丹药之宗,之间有什么纠葛。”
墨明兮不由得想起薛辞,期期与问灵宗若是还要交锋。先有了修元塔的介入,后又有同源逼迫,今晚不会太好过。
季鹤白冷不丁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一门自有一门决断,难道你管得天下之事?”
这话算是季鹤白还给他的,墨明兮却也脱口而出:“尽力而为罢了。”
季鹤白扶了快要站不稳的墨明兮一把,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墨明兮心中升起一丝担忧,期期若想反抗,手中只有一个筹码,那便是他知道季鹤白和那算筹的衣钵传人所在何处。
想到这里,墨明兮催促着季鹤白往反方向走:“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只见一只云舟调转方向而来,箭矢擦着墨明兮的肩膀没入土地。
想什么来什么,两人回头看见云舟之上正是薛辞。
薛辞没有下船,云舟降落却带起一阵劲风。墨明兮没再躲开季鹤白扶他的手,他确实快要匀不出力气周旋了。
薛辞朝季鹤白行了一礼,道:“我不是来切磋的。”
季鹤白皱起眉头,显然薛辞的擅自离队,会让问灵宗的人很快注意到这边。他语气不善:“什么事?”
薛辞面上没有了之前那股崇拜的神色,平静道:“烦请季掌门去一趟问灵宗。”
季鹤白冷声:“什么意思?”
薛辞自知理亏,柔和了许多:“抱歉。我虽不在师门已久,但仍需须得为宗门之事打算。若是季掌门能答应我的要求,即便是被证道当场,我也无所畏惧。”
这话说得遮遮掩掩叫人摸不着头脑,季鹤白不耐道:“到底什么意思?”
“我猜今晚之事是季掌门所为,便自作主张用问灵宗的名号担了责任。如今修元塔已到永乐宗,可想不日就将因为永乐宗一事问罪问灵宗。还希望季掌门能帮我带回口信,替我坐镇山门。”
季鹤白不能理解薛辞的作为,冷冷道:“我没有拜托过你自作主张。”
薛辞将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抛给季鹤白:“星衍阁受到重创,问灵宗不得已需要新择门派。季掌门,我也是问灵宗的丹录长老,自然需要为门派计深远。玄清师弟尚且迷途不知返,又代行掌门之权。问灵宗对立修元塔,还需季掌门稍稍助阵。”
贺玄清的师兄?墨明兮不曾想薛辞竟然有如此资历。
墨明兮细算自己从玉京出来并没过太久,而星衍阁就已经被重创到盟友倒戈。他盘算着或许自己的算筹并未被发现,又或者他们之间的利益因为自己的行事而发生改变。正想着,忽然听见季鹤白道。
“我若不去呢?”
薛辞指了指墨明兮:“你这位衣钵传人看着不算太好,我自然是拿他的性命要挟。”薛辞声音十分少年,这样威胁的话听起来也十分恳切,好像满是希望:“问灵宗有固灵丹,能一解痛苦。我一脉双修,虽剑修资质平平。但丹修来讲,只怕如今放眼修真界,也难再找到我这样天资的了。”
季鹤白有些动心,将手上那枚玉牌收进怀里。薛辞见状满意一笑,调转云舟而去,轻飘飘留下一句:“此药以我玉牌打开我在问灵宗旧处的密室,便可轻易寻到。”
墨明兮下意识要去拦他,转眼却被带上季鹤白的云舟,往问灵宗方向而去。
墨明兮道:“他说的话未必可信。”
季鹤白将云舟快速行至交叠的山脉里,才放慢速度重新入水。淡淡道:“他一脉双修是真的。”
墨明兮仔细回忆,心中懊恼道:“问灵宗确实有个云游在外的长老,只是不知竟然是薛辞。”
季鹤白丝毫没有把传信和助阵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重点偏颇的打算起固灵丹的事情来:“那丹药有用没用,拿到手上一试便知。”
墨明兮不语,他并不信那丹药会有用。更何况薛辞假意接近时两人都没发现,去了问灵宗难道就能平安脱身?墨明兮还想再劝几句,却被季鹤白拷问似的话音打断。
“你如何用得太阴真火?”
墨明兮被这猛地一问打乱了思绪,慌乱胡诌道:“我,我在书上看到的。方才在洞里借了期期的帮助,居然偶然成功了。”
季鹤白挑眉,显然是不信,追问道:“哪本书?”
墨明兮皱眉,他想了想墨妙妙看了哪几本书,一一捋清才慢慢道:“五灵领悟篇下卷。”
季鹤白不依不饶,将乾坤袋中的书册都取出来。厚厚薄薄的书卷累成小山,堆在墨明兮面前,季鹤白严厉道:“拿来我看看。”
墨明兮本就冷得要命,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想着赶紧缩进被子里睡上一觉。可季鹤白却像是不搞清楚来龙去脉不会罢休,墨明兮只得埋在书堆里翻找起那本所谓的书来。
墨明兮不想让季鹤白发现自己的魂魄,只打算默默完成任务好悄然脱身,眼下就不得不让自己的每个动作显得合理。
他强打精神,一本一本的翻找。心想:太阴真火虽是上乘术法,也不至于让季鹤白感兴趣到非得翻出典籍来吧。就算非得看典籍,难道不能自己动手?他心中话虽然多,但懒得和季鹤白白费力气。
约莫找了一炷香,墨明兮终于找到那本残破的下卷。他仔细确认了一遍,甚至在最后几页上找到了自己从前的批注。
“在这里,你想看便看吧。”墨明兮拿起书册朝季鹤白走去,起身却被成堆的书册绊了脚。
季鹤白这时候好心的动了身法将他扶住,小声道:“你没事吧?”
墨明兮想要摇头,实在是有心无力。他自掉下悬崖时就已到了极限,此时急需休息。
书从他指尖落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墨明兮也顾不得季鹤白到底是抱还是扶,有没有不成体统,只打算先睡再说。
季鹤白将他抱到床上,听见墨明兮在失去意识前还在喃喃自语:
“哪有你这样做师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