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鹤白的剑自空中劈下,剑意汇聚成夺目的白光,如天地之间横生一柄闸刀。
大地震动,玉华派大殿之顶的展翅仙鹤金像也随之左右摇摆,随即从仙鹤长颈处裂开一道豁口,斜斜的劈成了两半。
不仅是屋顶的仙鹤,整个玉华大殿乃至殿前徐缓台阶,皆被这道裂痕划过。龟裂朝两边缓缓衍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轰隆!
一道黢黑裂痕将大殿劈成两半,主殿倾倒垮塌露出殿后的栈道楼阁。
张真道沿着这条栈道逃往后山,而剑海狂追不舍,扫过之处筑基粉碎,楼阁殿宇砖石滚落。
咣——
洪钟从六层楼阁直直坠地,发出绵绵不觉的钟响。张真道很快,但季鹤白更快,他的剑尖已到了张真道的胸前。
墨明兮借了一丝天道之相,编纂了张真道死亡的预示。他垂目而立,双手如兰掌心相对,手腕缓缓转动如莲。袖袍向身后鼓动,布料发出嘭嘭的响声,透出他纤长的身形。
张真道确实入相一瞬,神思受到影响,境界收敛动作渐缓。
正是此时,季鹤白的剑光以雷霆之势破开长鞭的围困。墨明兮当即收势,拉着季鹤白要跳窗而逃。
刚要跃出窗口,墨明兮的胸口被一把折扇点了点,看似轻轻一点,却将他俩推了回去。
一股鲛油的异香传来,墨明兮抬头望去,是秦霄。
季鹤白瞬间绕到墨明兮背后与张真道对峙,传音道:“走不了了。”
墨明兮衍天大术已收,神识强盛,定心道:“若要一击,便是现在。”
心念虽成,但鲛油香气已将张真道从相中带出,长鞭瞬间闪回至两人之间。季鹤白出剑,墨明兮抵掌。一时蓝白两道光华抵抗住长鞭的威力。而秦霄全然无心加入这场斗争,他打量着墨明兮,缓缓道:“衣钵传人居然不假。”
墨明兮分心想去探一探季鹤白的虚实,他隐约觉得季鹤白在张真道手上吃了些亏。传音道:“尚可再战?”
季鹤白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沉稳而随性:“此时分心,如何顽抗?”
墨明兮无奈,回身一看季鹤白被长鞭缠住腰际,正拎在空中。无奈传音:“这就是你的顽抗?”
季鹤白即回:“哼。”
壶中日月剑借此机会破势而出,朝张真道胸前空门刺去。一剑之下竟破除境界的屏障,张真道只得放弃长鞭舞动,回身闪避。
季鹤白从空中落下,战意未歇。
张真道一脸难以置信,动作也停了下来。
秦霄这才幽幽开口,故作遗憾道:“听闻钟楼洪钟鸣动,担心张掌门安危特来一叙。”
张真道根本不将秦霄放在眼里,气势收敛,又回到仙风道骨模样。将今日之事轻描淡写的扣在秦霄头上:“你来得巧了,你要的算筹我已经扣下,待我取了灵骨,人你可以拿走。”
秦霄剩下几分自知之明:“秦某可请不动季掌门。”
墨明兮心道不好,他的灵力早已转空,魂魄之力也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致。张真道敢这样肆无忌惮的讨论如何瓜分胜果,或许季鹤白比他现在看起来要差很多。
季鹤白不动声色,默默传音:“一鼓作气。”
墨明兮心道:一鼓作气你个头啊,找机会赶紧跑吧。
秦霄正与张真道讨论得起劲,一股更为磅礴的压力自台阶下缓缓而来。
咚、咚、咚。
脚步一级一级的由楼底往上,不仅秦霄,连张真道也变了脸色。两人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屋死寂,和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那个身影缓缓出现在顶楼,银灰斗篷、鸾鸟图案,是修元塔。
墨明兮认出来,是那晚在暗市观望的人。
来人一言不发,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袖袍中伸出来,指尖涂着蔻丹颜色,是一只女人的手。她翻转手掌,掌心出现一个金色法阵。法阵骤然展开,分出上下三层。天地人握于掌心,整个阁楼顶层的气流诡异的流动起来,好像一道纵波,若是几个低阶修士定要站立不稳。
她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这道金色的气流瞬间灌进秦霄的身体内。秦霄目眦欲裂,霎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黄雀在后者,变成了被捕食的螳螂。
“啊——”
直到秦霄不堪痛苦双膝跪地,那折磨才稍微停住。秦霄的脸上血管清晰可见,嘴唇青紫,看上去十分可怖。
那银色斗篷动了动,转向墨明兮的方向,滴血的红唇轻启,做了个口型:走吗?
墨明兮脑中传来季鹤白的声音:“别去。”
同样是大乘境界,也有云泥之别。张真道不愿意放手,他眼神瞟向季鹤白,似乎准备寻找突破口。
季鹤白同样没有收起境界,一时间屋内三股力量达成了微妙的分庭抗礼之势。墨明兮清晰的感到,两边其实都在往季鹤白这一面倾塌。同时与两个大乘境界对抗,他与季鹤白没有丝毫胜算。
于是在张真道出手之前,墨明兮往后退了两步,将自己放在这力量交汇之处,挡在季鹤白身前。
墨明兮这副刚化形的身体在这三重威压之下终于站立不稳,只得半跪下来,发出一声闷响。他一脸无奈,面色如霜,似乎认命一般,微不可闻的叹息。
墨明兮看似痛心疾首的做了一个决定,他手中光华流转,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到了他的手上。
谁也没有动,唯有秦霄微微往前挪了一寸后,也停了下来。他不敢再动了,在这三重威压之下,他感觉自己再往前一点,就会被碾为齑粉。
秦霄眼中的贪婪仍然没有褪去,他盯着墨明兮的手心,衍天算筹就在那里。
墨明兮低眉垂目,眼中流动着心甘情愿。他就像个不谙世事的闭门弟子,一个情愿用最宝贵的东西,去换一些无关紧要的性命的纯粹之人。他声音微弱而不卑微,吐字清晰道:“我拿衍天算筹,换掌门性命。”
众人眼中都是难以置信,就连遮掩面目的修元塔,似乎也微微抬起头来。
唯有季鹤白发出一声短促而恨铁不成钢的:“你!”
没有人动作,因为他们不知道墨明兮会将东西交给谁,但谁也不准备现在就大打出手。于是阵法熄灭,长鞭停手,唯有季鹤白的剑意未歇。但现在谁也不会注意他了,那三人的目光都在墨明兮的手上。
墨明兮缓缓站起来,没有回身去看季鹤白。他环视三人,慢慢走向张真道,右手捧着衍天算筹,左手法诀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像是受了什么屈辱,想借修元塔的势力来给张真道一点教训。
张真道不以为意,没了季鹤白哪怕墨明兮到了面前,捏死这一个小小修士都像捏死一只蚂蚁。
墨明兮走到他面前,像是用尽力气差点歪倒,扶着窗框才慢慢站起身来。他神色哀凄,泫然欲泣:“我猜你们都是为了师父的算筹而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事不要再牵连掌门了。”
几人皆不说话,好像看着柔弱的兔子瑟瑟发抖,心里只想着是将其辣炒还是红烧。
墨明兮往前一步,左手的法诀熄灭,缓缓抬头看向修元塔的方向。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张真道脸色微变,盯着墨明兮的手蓄势待发。
墨明兮微微颔首,却将算筹轻轻抛给张真道,惨淡道:“我将它交给你了。”
张真道伸手接住,眼中喜色难以掩饰。
墨明兮看也不看,他迅速往后,从六层高楼一跃而下!
季鹤白也早就退到窗边,几乎是同时纵身一跃。
风声在耳边怒号,墨明兮一点灵力也没有了,他不知道坠落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但他不信张真道,更不会信修元塔。
壶中日月剑鸣动,季鹤白从楼的另一侧御剑疾速而来,在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玉京之内不可用云舟,但单说御剑,谁又挡得住这剑修之首。
墨明兮抬眸往钟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巍巍玉京,已经没了来时看到时那种仙气缭绕,让人觉得举世仰望的感觉。墨明兮脸上矫揉造作的神色褪去,冷漠如霜,好像生来便是这么看着众生。
不远处的钟楼之上爆发出真气术法碰撞的强烈光芒,伴随着炸雷一般的声音。汹涌澎湃的气息在空中交错,蔓延到整个玉京之中。一时间楼宇摇晃,人群逃散。
墨明兮被季鹤白拽在身前,朝玉京城外而去。墨明兮轻声道:“他们也许打起来了。”
“为了你的假算筹?”
墨明兮回头看了季鹤白一眼,雪灰的道袍上下翻飞,鬓角两缕白发在空中飞扬。季鹤白的眼眸之中除去戏谑,也参杂着一丝赞赏。
墨明兮不知道如何回答,墨妙妙不可能做得出相同的衍天算筹,他只好对着季鹤白说:“去找灵石的时候发现的,我看两副算筹长得很像,就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季鹤白微不可闻的笑了一声。
就在这时,钟楼之上爆发出第二次碰撞。伴随着一声巨响,金色的光芒如烟花般炸开。
道典结束,慌乱的人群中玉京城内的华灯再起。墨明兮看那灯火越来越近,发觉剑身几乎是在向巷子中砸去。
墨明兮努力保持平衡,轻声问道:“季鹤白?”
季鹤白没有回应。
墨明兮下意识扶住季鹤白的手臂,又喊了声:“季鹤白。”
季鹤白十分突兀的笑了下,声音轻缓低沉,无端生出些微妙的情愫:“那可是两个大乘境界修士,就算是我,也很难抗的。”
墨明兮:“……?”
道理他都懂,但季鹤白这话听着……怎么像在撒娇一样。
疑惑间他俩勉强平稳落地,墨明兮扶着季鹤白堪堪站稳,季鹤白就脱力一般完全靠在他身上。
墨明兮无奈的抬头,修元塔不止来了一人,刚才他就看见房顶上依然有盯梢的灰色斗篷,他们该趁着那两人没打完,尽快出城去。
此时赴会的云舟快要散了,再乘云舟或者御剑都容易成为目标,恐怕只能先步行离开,逃远一些再作打算。
墨明兮此时好不到哪里去,他柔声道:“季鹤白,季鹤白,我们再坚持一下,出城就休息好不好?”
季鹤白似乎摇了摇头,发丝在墨明兮的脖颈处摇晃,弄得他有些不自在。
巷子外头喧闹不堪,看热闹的,急着离开的,不知所以的,全都来来回回的拥挤在街道上。
墨明兮瞧着季鹤白面无血色,似乎确实损耗严重。只得认命的背起他,准备随波逐流的先出城再说。
叮铃叮铃。
墨明兮刚抬脚要走,就听见马蹄声伴着铜铃轻响在巷子内由远及近。
墨明兮警觉的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上坐着的,居然是那个镜水宗弟子。
少年声音澄澈:“多谢救命之恩,师弟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墨明兮惊喜道:“是你?!”
“季掌门来找我买糕点,叫我帮他找一辆马车,在这里等他。”
墨明兮虽然感激,心中难免生出一种被季鹤白耍了的感觉,随和道:“多谢,来得正是时候。”
少年关切的看了一眼季鹤白:“季掌门这是怎么了?”
墨明兮并没说明钟楼上的事情,避重就轻道:“他没事,休息片刻就好。”
镜水宗弟子没有多问,爽快道:“我带你们出城。”
墨明兮将季鹤白扶上马车,季鹤白似乎意识不清,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肩头。墨明兮本想借此机会探一探季鹤白伤势,这样他几乎无法施展手脚。墨明兮轻轻推了推季鹤白,将他推到另一边靠着。
季鹤白闷哼一声,墨明兮才想起他左肩的伤口。车内狭小也不好再换位置,只好认命的又把季鹤白拉过来靠着自己。
墨明兮在钟楼上早已榨干灵力,一点治愈的法术也用不出来。只得翻出生肌止血的药粉先洒在那吓人的伤口上,聊胜于无。他默默等待灵力苏生,季鹤白却在一边哼哼唧唧。
墨明兮无奈分神去探季鹤白神识魂魄是否有损,除却经脉震荡真气耗损,别的伤害倒是没有。
一切确认完,墨明兮扣着季鹤白的腕脉,阖眼听着车外的喧嚣渐渐远去。
靠在墨明兮肩头的季鹤白微微扬起嘴角,心道:师兄,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