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朦胧中,他回到了祁府被灭门前的那一晚。
彼时正逢妖兽封豕出没,食庄稼毁田地,屠戮牲畜伤人性命,楚江一带大乱,百姓为此苦不堪言。
有仙门前去追捕,可封豕兽天性狡猾且贪婪,不是从这个山头逃到那个山头,就是从这个林子窜进那个林子,栖身的地方五花八门,逃窜速度更是快得令人咋舌,往往人赶到,也只能观一观妖兽逃逸远去的背影了。
唯一的相似点,便是妖兽每到一处,必定引得一番血腥狼藉。
封豕兽凶残难捉,前去抓捕的人每每扑空以失败告终,可加入追捕行动的仙门宗派越来越多。
世家式微,新派崛起,各门各派都开始忧心起自家在灵界的地位,那些原本就籍籍无名不怎么为外人所知的门派更是如此,都想借此次机会大展身手,搏一搏声名,涨一涨威望,即便不能如玄天宗那般耀眼煊赫,此等功德也能让宗门得一时话题,门中弟子亦可沾光。
就一只妖兽而已,有何难对付的。
但事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做成,他们一次次追击,一次次无果,别说封豕兽了,就是连根猪毛都没捞着,反而因此狼狈受伤,折损了不少弟子。
渐渐地,反复折腾了几次,人们趁兴而往败兴而归,反正抓不到,索性就不再管了,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不值当。
也有人不忍放任妖兽流窜乡里肆虐百姓,苦于实在无计可施便就近向隔壁仙门祁氏求助。
当年在楚江乃至附近一带,仙门祁氏都属于实力不凡的一支,请他们襄助应当有望制服妖兽,只是此事太过凶险,不知他们是否愿意出面。
自然是愿意的。
收到消息,祁震的父亲祁珩没有片刻迟疑就应承下来,揽了这桩棘手的差事,亲自率领门下一众弟子,浩浩荡荡前往深山之中擒拿妖兽去了。
一行人不眠不休十数个日夜,追了封豕兽七八座山头,想了无数个法子,终于将其捕获带回,封印在后山石洞的水牢之中。
皎月高悬,祁氏门庭觥筹交错,酒香弥漫,欢欣声祝贺声喧闹声一阵盖过一阵。祁震呆呆地站在院落中,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一切。
他竟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做梦都想回来的地方,那些魂牵梦萦的珍贵回忆都和这儿有关。
这一晚,算是庆功宴,也是“诛妖大典”前的准备工作。
封豕兽这样厉害凶残的妖兽,那么多仙门出手都无功而返,唯有祁珩做到了,只是单单封印却并非长久之计,倘若一个不慎又令其逃脱只怕会更棘手,唯有用阵法将其彻底诛灭才最安全。
祁珩行事磊落周全,若是直接将封豕兽诛杀难免落人口实,有私自藏匿妖兽以作他用之嫌,所以他才带回封豕兽,将“诛妖”的消息昭示于众,给天下修者、给黎民百姓一个交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定要确保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许多仙门前来祝贺,一来敬佩祁家的实力,二来也是好奇凑个热闹,看看这封豕兽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毕竟很多人忙活一场,连封豕兽的影子都没见着,此次诛妖大典,自然要来见上一见开开眼界。
来的人不少,什么凤阳山,天机堂,青山门,万墟宗……都来了,举杯言语间都是对祁珩的赞美之词。
再观祁珩,席间从容应对,周身谦和之姿,令不少人对他的景仰又多了几分。
看着自己离去已久的父母亲“活”了过来,容颜如旧,静静站在人群外的祁震蓦然湿了眼眶,他不敢动,不敢走近,甚至不敢呼吸,唯恐惊到眼前一场镜花水月,转瞬消散。
只敢憋着一口气,在心底轻声呼唤:爹,娘!
他多想时间就定格在这一瞬,众人谈笑晏晏,爹娘不会离开他,祁府也没有被灭,一切都是当初最好的模样。
可只有他知道,明日的“诛妖大典”,是何等的惊心动魄惨绝人寰,这也是此生最令他恐惧的一日,一经回想便心绪不定杀意肆起难以自控。
这一日,本该安分待在水牢中的封豕兽不知何故竟冲破了封印,癫狂般逃出石洞血洗祁府。不单是祁府上下丧命于妖兽之口,参加诛妖大典的人也被牵连,有所伤亡。
一座威严的仙门府邸一夜之间变作修罗地狱,哀嚎一片。
事后封豕妖兽却离奇地失去了踪迹,祸害在外终归令人不安,仙门为此人心惶惶了一段时日,都害怕自己哪天倒大霉碰上这只凶残的家伙。
可妖兽竟再未出现过,久而久之,人们自然而然地渐渐淡忘了这茬,过得如从前般风平浪静,大家只当妖兽在发狂伤人逃遁后不敢再现身,不知躲在哪个山脚旮旯呢,又或者已被哪位厉害的修者诛杀。
总之,仙门再没听说过封豕兽出来伤人的消息了。
只是再提起此事,祁珩便从人人称赞擒拿妖兽的“功臣”,变作了看管不利纵妖行凶的“祸首”,祁氏仙门的盛状也成为过往烟云,被世人淡忘。
没有人记得他们曾为灵界的安平做过什么,那些善举与功德,都尽数被那一晚的惨状覆盖湮灭。
就在这一刻,祁珩仿佛感应到什么,转过身含笑看向祁震朝他走来。
“爹!”
祁震心头颤动,攥着的掌心一紧,唇齿间不由自主地就唤出了声。
其实他有好多话想和爹娘说。
他想告诉他们,这些年他过得很好,掌门师父待他极好,师门和睦。
他有一个厉害的好兄弟,如今两人同在玄天门修习术法,不仅修为精进不少,更因此结识了一帮仗义有趣的朋友一起闯荡历练。
他要帮兄弟找到娘亲,让他们一家团聚。
他要以手中剑护卫灵界,诛妖邪,让世间不再有第二个“祁震”。
他还遇到了喜欢的姑娘,那个姑娘是天底下顶好的、最单纯善良的姑娘。
……
可他最想说的是:爹,娘,孩儿想您们了。
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想。
祁震抬起手胡乱拂去眼下的泪珠,理了理笑容欣喜地迎上前去,可祁珩却穿过他的身体,与身后之人寒暄,举杯共饮。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爹,我是祁震,是孩儿,孩儿回来了!”
祁震惊愕转身,可不管他如何呼喊,都无人应他,也无人注意到他。
他站在人群中,人群看不见他。
他无法向爹娘诉说这么多年的思恋,不能再听一声至亲唤他,更重要的是,今晚后山石洞水牢中的封豕兽将会有异动,他也无法告知让他们提前防范。
难道当年的悲剧又要在他面前重演一遍吗?
他又要亲眼看着父母亲的离去无能为力吗?
不!不可以!他不允许!
祁震不管不顾地一路跌跌撞撞奔向水牢,他要做些什么,他应该做些什么的,即便他知道这不是真的,是假的是幻象又如何,那是他的至亲父母啊,怎么能够无动于衷?
可是入口处的结界挡住了他的去路,无论如何也破不开,少年心若死灰,执剑的双手被震得鲜血淋漓,往日高高扎起的马尾也早已凌乱不堪,再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绝望地想,他不属于这里,也无法改变结局。
过去是,现在亦是。
待到月上中天,一缕清泠月光照入洞门之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乍然响起:“你可以破开这个结界的,你的力量,你要释放你的力量,你不能压制,用你的力量打破结界,杀了封豕兽就可以救下所有人,包括你的父母。”
声音仿若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忽远忽近回荡着,极尽诱惑,一句一句直击他的内心深处,将他搅得心烦意乱头疼欲裂:“力……力量?”
那道声音又响起,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靠近,回应他:“没错,力量,你要用力量去拯救你的爹娘和那些无辜的人。”
“对,我要力量!”少年恍然点头,黯然的眸子亮了起来,近乎凶狠,“只有力量才能救我爹娘!杀了封豕兽,杀了它!”
“对,就是这样。”
那道无形的声音见自己阴谋得逞,渐渐显露形态,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在玄衣少年周围,操控着他,引诱着他一步一步挣开束缚,去释放压抑在心底的那股恨意和杀气。
终于,少年听信了它的话,缓缓站起身。
处于黑气中央的祁震全然不知自己已被这道古怪的声音控制,着了魔般,他忘记了所见所闻只是幻象,不记得父母亲早已离去的事实,更将师父的教导与嘱咐抛诸脑后,一心想要破除石洞结界诛杀妖兽,以为这样就能避免祁府灭门的惨状。
妄动杀念令他头疼不止,双目血红,可他停不下来,像个疯子一样挥舞着手中的太合剑,不断去劈,去砍,去斩灭一切阻拦他的东西。
——
宋寻被困在白雾中,牢牢牵住墨辛的手,生怕一个不慎连她也突然消失不见,就像付师兄和祁师兄那样。
“蛇妖,你究竟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宋寻担心,这么久了会不会出什么事?
“缥缈境。”
蛇妖柔媚的声音传出,“他们在我设下的缥缈境里。”
缥缈境是蛇妖用窥尘镜制造出来的幻境,幻象直击人心,能够窥探一个人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宋寻学艺不精,玄天学苑的书她没认真读过几本,并不知道缥缈境是何物,但她明白蛇妖来者不善,这恐怕是个大麻烦,甚至会有性命之危。
蛇妖一眼看出她的疑惑,继续道:“一旦陷入,或破除幻象浴火重生,或就此沉沦死在缥缈境里。不妨猜猜看,你们的两位好师兄能不能安然无恙地从缥缈境里走出来?”
宋寻面色凝重,牵着墨辛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同时也察觉到她的忧心与紧张。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宋寻质问,声音里带着愠怒,她握住御灵剑,头一回懊恼自己的不学无术,没有在玄天学苑好好学几招,此番际遇下,面对有着八百年道行的蛇妖,她必败无疑。
“你们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但我知道你们不会给我,便只能硬抢,又或者你可以求我,心甘情愿地把东西双手奉上,我一心软兴许就放过他们了。”
“你做梦!”
宋寻一道剑气朝蛇妖声音的方向打去,却是扑了空,白雾被击中消散复又围笼起来。
蛇妖从黎安村一路跟到此处,想要的东西,除了幽月冥碎片,还能是什么?
她和那周漳老妖道豺狼妖没什么两样,都觊觎碎片中的力量。
黎安村这一趟他们是去对了,只要碎片在一日,便会给村子带去一日的祸患,无穷无尽。
如今,祸患找上了他们。
可碎片由付师兄收着,蛇妖一定会对付师兄下手的,而他又是个宁死不屈的刚烈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是折了自己也断然不会让蛇妖将碎片夺了去。
但她并不是蛇妖的对手,蛇妖也不欲接招同她动手,而是大笑着飘远:“别着急,你们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付师兄,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从缥缈境里出来啊!
宋寻心中焦急如焚,一双冷眸死死盯住蛇妖声音消失的地方,除此之外,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