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做工结束后荀安在昨日的马路牙子边上再次等到了那名短发女子,她说她也住这附近,她叫铁锈。荀安问她们这的人是不是特喜欢把小孩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当做小孩的名,铁锈说你怎么知道,你是我妈吗,荀安说如果你非要这么认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然后立马就被锤了一下,不重,发起者主动减轻了力度,但荀安后来疼了整三天。
“别占便宜了,说真的,你叫啥来着,你都没跟我说。”铁锈掏了两瓶伏特加出来,荀安没多拒绝。
“我……”荀安想了一下,“原来的名字现在用不了,新名字还没想好。”
“怎么还有这种事呢,你不会是什么男扮女装的逃犯吧,名字都用不了。”
一些过于久远的回忆冲击脑海,荀安酒还没咽下去就先吐了出来。
“去你的男扮女装,你才像男扮女装,姐们根正苗红一枝花。”她一边擦嘴一边说。
“没名字的一枝花是吧,那观赏你的人都不知道怎么介绍你了。”铁锈被说了男扮女装也不生气,思索着脑子里的姓名库存,“无名氏,不……未命名……未命,未名,叫你未名怎么样,多好听一名,一看就是读书人能想出的东西。”
“你是我妈妈吗,你给我起名?”
“好吧,那未名和布鲁特鲁你选哪个?”
布鲁特鲁是荀安昨日看的那本书里的主角,一个一边伤害爱人一边号称自己有多苦情,自己真心不被理解的打印师。
越喜欢标榜自己是君子的越是伪君子,嘴里都是对恋人的爱,镜头主要展现的却是对自我的全方位关注。作者会自我欺骗,文字却逃不过敏感者的双眼,他真正爱着的,永远只是“爱着他人的自己”。
其实不够爱并非一种罪,但不够爱的同时却又用花言巧语把自己装点得很爱,这本质上侮辱了荀安心里那本该真诚的文字。
“我生吞半斤泥灰都不选布鲁特鲁。”荀安接受了她暂时性的新名字。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就比邻村杰西婶婶卖的骗人七合彩还要随机,合不来的人努力几年也凑不成朋友,合得来的人才认识几天也能相谈胜欢。荀安在认识铁锈后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点娱乐项目,没在不断地回忆、复盘、自责中把自个给逼成抑郁。
这座堡垒里的文化氛围相当不好,一个不允许再写作的世界里自然也没什么人再乐意读书。荀安和铁锈算是两个异类,一个知道这再压抑的世界也有着自己的倒计时,一个单纯闲得慌。
她们从《不下船的小伙》聊到《一个假世界》,又从《树子的故事》聊到《一生往事与外星人》,但聊到《穿越麦田》的时候荀安就没话说了,她才来这个世界一两年,再看也看不了多少本书,铁锈笑她是装文艺,荀安反问她有没有读过《高空水管工守则》。
“那是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说过。”
“这你就不懂了,这可是我家乡的名著。”荀安讲起了那个被遗落在重力世界的精彩传奇。
时间久了后她们也不光只聊书籍,也会聊日常生活,或是琢磨着去杰克舅舅那里反骗他点钱来买水果。荀安也与铁锈讲过自己要出去找人的事,铁锈对于她们注定分别的结局略感失落,但也愿意帮助荀安去完成她想做的事,“你这个剧情让我想到了许多部电影。”她说,“如果成功了,那这就是部特别通俗的爱情片。”
“那如果失败了呢?”
“那就是文艺。”
“你太懂文艺了。”荀安鼓掌。
“那必须。”
铁锈跟荀安说,她新调去的地方的上司的老婆有在负责这边的出行项目,她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打好关系,给荀安来一个偷渡。荀安打趣她这关系也太远了点靠你还不如靠自己,心里却琢磨着铁锈大致在哪里工作,大概是什么职位。有些友谊的形成从来与阶层无关,但阶层却能轻易毁掉一段友谊。
后来荀安在搬运货物的时候发现站在台子上挥舞鞭子的“猪头农场主”好像成功减了个肥,还变了个性,她眯起眼仔细查看,在完全看清的那一刻她诅咒起了自己的第六感。
更糟糕的是对方也看见了她,点名的时候无论荀安再怎么低着头,拔苗助长自己的刘海,新领袖在点名的那一瞬间还是与她对上视线。
铁锈的脸上没有表情,什么也没有。人类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如果你不表达的话没人能看见你的内心,就像你不坦露自己的话也没人会注意你胸口上的身份印记。
荀安当日还是在老地方等待她的朋友,等到了深夜也什么都没等到。她坐在马路边喝了两瓶伏特加,没敢喝醉,杜芢又不在,喝醉了没人关心她,给她吃糖,送她回家。
出行计划自然也就此泡汤,到这里荀安是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杜芢的,身边有人陪的时候对感情的索取总归不是那么急迫,但现在身边谁都没了,又觉得一秒不见杜芢都不行。人是自私又怕孤独的生物,鲜少有人能在这劣根上得到升华。
但她反过来一想,杜芢也对不起她,没她那白痴的决策,不通人性的大脑,她连那几十次重生都不用挨。
而杜芢最对不起她的是,她不相信她,不想她,不渴望她。
不爱她。
或许不爱她。
荀安突然很想拿个本子出来好好算算账,但掏兜时才意识到一个巨大问题,不光她自己没有本子,她好像在这座堡垒里,都从未在底层里见到过任何本子,和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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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听说大领导的笔被偷了,钢笔,嫌疑人就存在于荀安她们这群低种人之间。
荀安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早知道大领导那里有笔的话那可能都轮不到别人比她先偷。不过在她看见被怀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之后,她便立马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她打赌那姑娘的手看起来都不像是会握笔的样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偏要抓住她不放。
据说是因为监控里只有她出现,除了她之外找不到第二个人,荀安在看着铁锈抽到第十下鞭子时听见了这个证据。在鞭子抽到第二十下时她听见了她说哪怕不是她偷,她今天也得作为替罪羊死在这里的计划,“总有一个人得死在今天,不是罪犯就是她。”
“你这是何苦?”荀安不顾众人眼光走到铁锈面前,伸出手挡住了那名少女。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她从来都无法真正把眼前的这个人从朋友分类里丢到暴君中去,“我还是觉得,读了那么多书的人不会就这样把不同族的人不当人看。”
荀安说完这句话后几乎被自己惊了一下,她的大脑在反问自己又是否有把梦中的灵魂当人看。
但这是已讨论过的问题,答案非常确切,人总有偏爱的人不是吗?她只是,偏爱杜芢。
荀安又不去想它了,伪善地赎罪是眼前唯一的道路。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要是想替她受罚可以直说。”铁锈的表情陌生得像是别人。
“好,那你抽我吧。”荀安就这样大方伸出双臂,像是随时准备好戴铐。她当时藏着让身体上的痛苦覆盖住内心中的折磨的小想法。
“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荀安还在猜这“处境”到底是哪方面的处境的时候枪口就已指向她的脑门。内心里的声音比她的头脑更快地安慰了她自己:“没关系,大不了就再挨十几次重生,又能怎样。”
荀安想到这又不害怕了,她没什么可失去的,可悲的是眼前的家伙,她才是要背负杀害好友十字架的人。
尽管她在赌她不敢。
身边又有几个不怕死的工友站了出来,她们应该是被荀安的精神所感动,却又不知荀安与她们这群梦中人本就不是同一只生物。几声指向地面的枪响让荀安的脑袋短暂得到解放,她很想告诉铁锈她震慑别人的样子很有威严,对着周围喊“今天她们俩死定了,谁还想死就过来”的样子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真把周围人都给吓得后退五步,给三位主演让出了舞台。
此刻一直被忽略的第三位主演,那名疑似被冤枉的少女似乎有话要说,荀安回头猜测她是想与铁锈对戏。
她猜不到的是她掏出了一个能在这里被称为炸/弹的物品。
“如果一定要结束的话……的话……我要……自己来。”她低头颤抖,拉环。
荀安当时想到的是,她忘了最重要的事,就是大人吵架的时候千万不能忽略了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她要是没被铁锈拉过来的话现在已经少了半条胳膊。她在被拉走的那一刻意识到了铁锈没打算真的害她也还有良知,却想不明白又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有几个更高级别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开始过来检查□□以及收拾残局,荀安在一片尖叫与混乱中被铁锈拉去了无人的角落。
人类都会对残忍畏惧三分却又对心软蹬鼻子上脸,荀安认为当时的自己也不例外。铁锈并非与其他“农场主”相同的这个事实反而比她真与他们相同更让荀安感到愤怒。她质问她她这些时候到底都在干嘛,这真的就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爱,她甚至还谈到了爱。她说铁锈看尽了关于爱的书籍却又对这些活生生的低种人没有一点爱,书里的平等被她吃了又吐,早知都会排泄出去,那还不如拿看书的钱去买水果,至少它们还有点甜,不像看《布鲁特鲁》看得像吃土。
她说得激动,却忘了一点:不是谁能都像杜芢可以毫不还口地任由她发泄。人类在输出观点时,都不得不做好他人也能拿着自己的观点对着脑袋就是一通锤的准备。
毕竟都是被加载了几十年记忆的生物,每个人的体内都供养着独属于自己的根。
于是荀安在被抓住脑袋撞到墙上的时候对过去的一些事再次感到忏悔,她想到了被往墙上撞的滋味可真不好受,而当感觉到头顶有液体流下的时候她又觉得从因果层面她已将一切还清,毕竟她又怎舍得下手这么重。
“你说我该爱你们,你说我们平等,那你是否忘了光从寿命的角度而已我们本就不平等?”害荀安流血的始作俑者咬着牙诉说着自己的理念,荀安在看到她的表情时又觉得自己赢了,有人伤了身,而有人伤了心。明显后者更可怜。
“寿命能决定一切吗?”荀安能告诉她真相但她没有,她像是在试用搜索引擎寻求一个其他问题的答案,若她坐在电脑前的话那她的表情肯定很不甘心。
“人和蚂蚁平等吗?”铁锈反问她,“人爱蚂蚁,那人爱得完吗?”
“每个蚂蚁死去都为之痛哭,那人还活不活了?”
“如果这里有生物自私的话,那自私的是你!你骗了我!你要拿你自己那不超过三年的寿命和你背负的残酷人生拉我下水。你如果有点基本常识你就该在一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低等级人从一开始就不会与我那种装束的人对话。”
“我这种人?”
她是哪种人?
活不过三年的人,还是活不过三十年,活不过三天的人?是背负了罪孽的人,还是走不下去的那个人?就因为这样她就值得被指着脑袋出卖,值得七年的感情被当做空气,值得被朋友说她一开始就不该接她的话?
因为她特殊?
“所以我就该孤独且痛苦地死去?”
“不,是你,不该让比你能经历更多旅程的人,孤独且痛苦地死去。”铁锈用一只手指着她的额头中点,一字一句地说道。
“朋友,我去爱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你很快就会离去,我却要背负着你们的罪孽,在甚至没有你们的岁月里辛苦地过完一生。我如果帮你那是自我牺牲,但自我牺牲从不是一种本分。”
“所以别再期待,也别再缠着我了。”她松开手,看着曾经的好友靠着墙滑下,她自认为她没有脆弱到经不起一点撞击,但无论怎样都已与她无关,“将心比心不是吗,我们总要学会将心比心。”
然后荀安看见地面上的阴影向左而行,汇聚到了那流动的人群里。她应该感到绝交的难过,但内心的某一紧绷的部分却开始松绑。果然朋友就是得在这时候发挥作用,比如提供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她突然就没那么怨杜芢没有爱上她了。
她确实没认真考虑过在自己死后,与自己相关的人会去度过怎样的生活。
自私的人,或许确实是她也说不准。
但这份真理本身却又包含着苦涩的口感,她一拳锤到墙上,埋怨人体太过脆弱,不能像电脑一样安装一个新程序一点都不费力。人类对于新想法的反应总是很大,如此矫情的存在败给未来的AI完全就是一种活该。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也有着一个灵魂在矫情着抹着眼泪。演讲者说了一辈子的话却不一定能说服自己,她顺应着走在人群中,思想却如挣脱了母亲双手的顽劣孩童,开始叛逆地尝试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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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人私藏炸弹的原因,使得这个厂里的所有低种人都不得不连带着一起受罚。他们被剥夺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并且整整三天没有被提供食物,有些身体过差的人已经先一步离去,一些走漏风声的地方传来了过几天会新进口一批低种人的消息。荀安怀念起了那相对平等的十六蓝区。
她在尚有剩余食物的时候因为心情问题把它们都让给了他人,现在体内器官的呐喊逐渐盖过了她头脑中的杂音,她却已没有能量能够再将它们喂养。
她的思绪是混杂的,是凌乱的,因为没有文字能够辅佐她的记录,使得它们总是无数次绕回曾经绕过的岔口。她第三十次想起杜芢,第五十次回想自己的存在,第八十次思索生命的意义,都并没有得到什么根本性的进展。“人们都不爱我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第一百次冲击她的脑海,“可是我的孤独与不甘又该何处宣泄”第一百零一次否定了前者的作答。
很幸运最终生理上的痛苦打断了她思维上的循环,在饿到快晕厥的时候她的大脑终于得以修整。荀安点燃一根火柴做出了一些想象,她希望自己如果一定要冻死在冬夜里的话那她至少希望能像买火柴的小女孩那样死前能做个美梦,但随后在吹灭火柴后她又想起了这里不存在梦,她已经十七八年没有再做过梦。
研究这个梦境扩展装置的人真是一点浪漫色彩都没有,如果是她的话至少会在里面加入一些看一晚上的云,或者看一晚上小鱼游泳的梦中梦。
她最终没能撑到强制睡眠的时间就提前闭眼,在停止思考前荀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么久了,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个梦境扩展装置到底是不是杜芢自己的成果,还是她只是个测试员。
荀安私心希望是前者,她曾因认为自己是小白鼠而心有不甘,而今却又在进化出了身份认同知晓了人鼠区别后,觉得能在对方亲手打造的牢笼里了却此生或许也不失为一种浪漫。
她在疲惫中与温暖的黑暗相拥,却又被冰冷的双手从这小型死亡中带出。在被摇醒的时候荀安的第一感觉是愤怒,在看清了对方的相貌后这份起床气又被渡上了另一层苦楚。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拧了一下,像是看书时翻到了自己最讨厌作者的赞词。
“你来干什么?”她质问铁锈,虚弱的嗓音却让她出了大糗。
“呶,给食物啊,还能干嘛?”对方向她展示了自己拎来的一箱面包。
“我懂了,你是想等我饿极了再让我狂吃一堆东西好让我犯胃病死去,你好坏的良心。”
“神经病,我给这么多是让你分给其他人吃。”铁锈撇撇嘴,“还有这些医疗用品也给你,你之前的伤都没怎么治吧?”
“你觉得你给这些食物下毒的几率有多大?”
“你要不给那几个你说的会骚扰女性的恶心同事们先吃呗,让你讨厌的人先试试毒?”这家伙笑得不怀好意,却又无意中显露出了那种她们深入相处过的默契。
“你不是我的朋友,你自己说的。”荀安把头扭到一边嘴硬。
“嗯对,我不是你的朋友还给你吃的,那我应该就是普渡众生的神吧,谢谢你这么夸奖我,可真是受不起。”
她打趣着离开。荀安等她走远才打开袋子开始狼吞虎咽,她一边咀嚼一边猜测铁锈带的肯定是她们上边的特供面包,不然为什么明明包装一样,她带来的却比过去发的那些干粮要好吃那么多。
她甚至觉得这应该被列为一种特色美食,如果杜芢在就好了,她真想让她也尝一口。
除了面包,也让她看看她新交到的好友。
然后她第二天清晨就收回了自己的言论,她不会想让杜芢看到这一切的,她会捂住她的眼的,哪怕她知道她并不会害怕。
害怕的是荀安。
荀安在这一年来最温暖的一个早晨四处打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领导怎么今天就一动不动地被挂在了旗子这里。正在抬头仰望的工友目不转睛地说,听说是因为擅自偷食物提供给这里的人了吧,这事还挺严重的,违法了一些她们教义上的问题。
“真惨啊。”那人看着杆子说,“她是个好人,不该屈身来把自己拉到和我们一个层次的。”
那人叹了口气后边便摇着头离开,荀安像是继着他的班似的站在了他刚刚站着的地方,她要比他更为尽职。她一直看,一直看,看到中午,又看到浮云变了颜色。直到人们把那个吊着的人取下,在她曾待过的地方立起了一面新旗,那旗上的图案看着有点像管理局。
像管理局也是正常的,因为这是她的梦境,这里所有的一切,也不过都是她自己意识的打乱重组。
这甚至能被称之为是一种暗示。
荀安不希望下次吊人的是现实里的管理局,她不希望再有人因为染上了不该染的人而被吊死在那里。
她望着那面旗,第一次发自真心地认为自己不被爱真是太好了,没有人再选择自己真是太好了,母亲反对自己真是太好了,合伙人出卖自己真是太好了。
杜芢还没有爱上自己,也真是太好了。
她不会再让别人来与她分担命运,卑微的生命就该独自背负起属于自己的孤独,独自走完剩下的旅程,不要再燃烧别人的爱来为自己取暖,也不要再拖着那些比她更有希望的生命下水。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荀安的内心出奇宁静,她认为自己的感情到达了一种“不再要求爱的人一定要爱自己”的高度,那是劣根上的升华,结论却是并不推荐,因为成神前靠的可是附于肌肤的火烧。
后来她把全身心投入工作,在意外救了一个大人物后竟得到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实现一个愿望的机会。荀安那天看着能够实现愿望的“神明”,差点脱口而出自己要找人,找十六蓝区的杜芢。
但她马上悬崖勒马尊重了自己的理性,她不会再去找杜芢了,她对自己说。她抛弃了约定,对方想恨就恨就恨自己吧,未经爱的恨可比爱本身要好遗忘得多。
她希望她忘记她,那样在她死后,她才能没有影响地回归自己的生活。
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着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生命长度,本来就不该相遇。
过去是她心里没谱,但现在一切早已明晰。
于是她那天握住双手,只向神明提出了一个要求。
“给我能记录的工具。”
本子,和笔。
一切能写书的东西。
刻印下我所有的痛苦与彷徨,给我一个唯一能发泄的出口。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后来她如愿以偿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天夜晚她靠着一盏油灯的光与笔下的文字坦诚相见,将本子翻开前她甚至亲吻了它的扉页。荀安想到了自己对待文字其实并不负责,过得好的时候心里没它,日子一烂起来,心里又满都是它,在最无望的时候明明只有它才愿意将自己接纳。
“所以对不起啊,以后我会好好爱你的。”她那天像个回头是岸的浪□□子,苦笑着向着最初的爱人道歉。她希望杜芢不会为此吃醋,她知道她不会的,因为杜芢也藏着一个属于她的爱人。
在重新下笔的那一刻荀安才想起来自己的理想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拯救世界,成为勇者,而只是这样好好地,写下去而已。
只是现在再思考人生意义为何终究还是过了几个版本,其实她早就不怕死去,那甚至都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知道自己现在存在于这里的最大价值就是作为根基,帮助杜芢去追寻那个属于她的“爱人”。
但她是不介意这么做的,如果爱一个人的话,那自然会希望她能够发光,她那么好,自然应该全世界都知道。
荀安抵着脑袋,感叹着自己实在伟大,然后看着本子,写下了她想写的第一个字。
第十个字。
第一万一千个字
第三万三千零三百零三个字。
“你现在大致是写了多少字了?”那天她的造型师边往她的头发喷着不知道什么水,边好奇地问起了这个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人问了多少遍的问题,毕竟大部分人刚做完头发第一个拿起的应该是手机而不是笔。
“没算过,但根据厚度,十几万吧,也说不准。”荀安琢磨着字数,在为忙碌的生活与写作效率烦心的同时思考着怎么换个话题,“你桌子上这盆花挺好看的啊,你什么时候学的插花?”
“哦,这个不是我插的,是人家插好送过来的。那花店小姑娘还挺热心的,而且我跟你讲哦她的眼睛……”造型师在再次打开话匣子之前看着眼前老熟人的脑袋愣了一愣,“等等,我突然好像想起了件事。”
“啥啊?”荀安看起了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头也没回。
“荀,安?”
这下回了。
“果然,你原来是不是叫这名?不会这么巧吧!要找的人就是你?而且你之前是不是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来着?还说失忆了我看你明明就没有失忆……”造型师又大呼小叫起来,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不亚于地球是球体的重大发现,荀安趁着她思维发散前把她摇醒,追问起了一切的起因。
于是她将一切全盘托出。
“你说那个人在找我?”
“对啊。”
“找多久了?”
“我怎么知道啊地址发你了你要不自己去问问她?反正我看她挺辛苦的跟每个顾客都会提一嘴这事……唉不是你走那么急干嘛?美甲不做啦?眉毛呢?”她对着拿起外套就往外冲的荀安喊。
“有空再说!”荀安举起风衣在空中晃,像是什么领悟了千古谜题的侦探,一刻也等不及。
荀安发誓她确实已经没有了去寻找杜芢的想法。
但前提是,杜芢不需要她,杜芢不会来找她。
杜芢还没有爱上她。
她告诉自己只是为了确定与放下而已,但这话放在现在又显然没太大说服力。荀安大脑空白地穿梭在夜晚的车水马龙里,恍惚间觉得就连最高大厦上的信号灯都是为自己指路,过去恼人的汽车喇叭声也是在为自己欢呼。这样走了大约一公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又不是在演什么青春跑大电影,她为什么不去打一辆车而要在这样美的天空下把自己给累死。
于是她说到做到伸手拦车,坐在后座的时候她自嘲的笑声让前排的司机寒毛直竖地往后视镜里望了好几回,荀安看着桥对面的电视塔感叹这真是个很好的世界,什么都有。如果其他不幸世界的居民也能来体会一下该有多好,随后她又想到了艾米与铁锈,思考起了灵魂转世的几率。
荀安在看见一张掉落在街边的纸张后选择让司机停车,她走下车屈身查看,上面的字已经看不太清了,但那画的风格她简直太过熟悉,搁着五米远也认得出来。然后她看向周围那唯一一家亮着灯的店铺,她站在门外向里偷看,在看清杜芢对那一刻下面的地面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塌陷,她还未来得及呼救就掉进水里。
现在她爬出了,她终于从池中爬出。
荀安蹲在桥的一边,扶着栏杆,落魄得确实像是刚从水里爬出,她现在格外清醒,侧眼望向桥下万千蜉蝣。
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如此苍老。她曾认为这么多年了她在梦中毫无长进也并不会得到真正的年龄,但在这一刻,她才感到自己已然老去。
她用手指撇掉桥上的一块漆皮,悄悄地,做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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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之后似乎一切都在下坠,蛞蝓人这边的问题要比想象中的更为棘手,它们似乎有反悔之意,而人类这边也很可能在荀安没察觉到的地方出了几个叛徒。杜芢在被荀安接到宇宙站上后并无太多事可做,她照常统计着那早已进入瓶颈的梦境数据,偶尔照顾自己的花卉。
那些花在进入宇宙站七天后就因为不适应太空环境而全部死去,杜芢将它们好好处理,之后几天都每天只吃一顿饭。而荀安忙于工作,哪怕每天都睡在一起,对这一切也无从得知。
杜芢确实看见了荀安的那个有着半圆型透明顶的宇宙阳台,站在那里能将外面的群星都一览无余。但她们没有跳舞,杜芢自己不会跳舞,也不好意思邀请忙碌的荀安来跳舞。她只是偶尔坐在那阳台中间,想象着那一切。
她想象着她们跳舞,对话。她在幻想里总是跳得很好,幻想是温暖的,像梦境一样温暖,在幻想里她不会出糗,她备受善待。
她偶尔会就这样想到睡着,然后在醒来后看见自己的身上多了一条毯子,杜芢觉得这就是最好的了。
这比她们真正跳舞了要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