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不做梦,荀安已经将近十六年没做过梦,多亏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她才找回了一点当初做梦的感觉。梦就该如此,有着似曾相识却又空无一人的街景,饱和度极高的色彩,安静的氛围,难以理解又充满失真感的一切,这才是最初梦的本源。
就连这个世界的主线任务都是那么难以理解,这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恶势力存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越靠近中心的信号塔精神压力就会越大。她和杜芢在最初的荒凉沙漠上捡了辆车开了两天开到了这座城市,然后就像适应水压似的开始了适应精神压力,每日向着那座信号塔多进发一点的无聊日常。
荀安站在天台上,举起那台在地上捡到的老旧翻盖手机,对着这座奇异又荒凉的城市按下拍摄键。
她知道此刻的一切都不会被真正保存下来,如果她不打开储蓄背包,随着这场梦的结束连她这台手机都会不复存在。
但人类就是如此,总喜欢在无意义的生命中自以为有意义地记录着一切。就像她的妈妈,从不知道怎么把手机上的照片转移到电脑上,手机也总是用一两年就坏,却依旧热衷于拍照,她在这件事可能也随了她吧。
身旁的杜芢还在低着头观察面板上的一些数据,荀安晃晃悠悠地思索着她现在这副模样又是从了谁,她的母亲是否也如她一样喜欢自己陷入沉思,是否也有着那样一头乌黑的秀发,一样清柔的嗓音……
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她手机的铃声响起。荀安举起来看,发现是几天前在沙滩上认识的女子发起的通话。她不打算响应,就那样合起盖子,任由它独自歌唱。
“你不接她的电话吗?”杜芢反而凑上来看。
“这谁敢接啊!”荀安抱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居民有多恐怖,我敢赴她的约我的清白就敢离家出走耶,到时候你怎么办?”
这座城市的人口密度极低,而这里的人类也不似常人。他们总是没有规律地出现与消失。平日里能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大多都悠闲地瘫在沙滩上晒太阳,如果现实里人类的祖先是猩猩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人类的祖先恐怕是猫。
这种慵懒的生活态度荀安倒不算讨厌,况且他们有时眯着眼打瞌睡的样子总会让她想到杜芢,就很熟悉,很怡人。也因此那天她和杜芢去沙滩上无聊度日的时候,她会允许一位好奇的女性居民同她一块坐在她和杜芢铺好的野餐布上,一起待在她的杜芢支起的太阳伞下,躲避日晒。
她就那样看着在不远处不惧烈日捡贝壳的杜芢,想着自己想做贝壳项链,却在人满为患的沙滩上连半个完整的贝壳都捞不着的少女时光,和身旁的女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她们世界的事。
可惜这个梦世界的人类就连最基础的说话能力都很堪忧,“妈妈,太阳。”那位有着薄荷绿头发,粉色眼睛的女子兴奋地对杜芢说起了一些鬼都听不懂的句式,“野餐,吃,小组,讨厌!”
“额……好吧,所以你们平时一般都住在哪啊?”荀安发动了“你论你的我论我的”技能,努力挖取着她们这个世界的信息。
“妈妈,难过,离开,不喜欢……”女子垂着脑袋,好像难过地谈论着什么伤心事。
“额,行吧,真替你伤心。”荀安完全放弃了交流,她取下太阳镜,专心观赏起了不远处与寄居蟹斗智斗勇的杜芢。
荀安与这位女子的下次交流是对方抬起自己的手机,加了荀安的好友。再下次交流是荀安靠在沙滩椅上打瞌睡,朦朦胧胧之间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握着,蹭上了什么刚被打捞起来的戴着头套的水母。
她睁开眼侧头查看,一时间“耍流氓啊”的呐喊在一片沙滩中回荡。
在周围人的视线还没离开自己,她心中的心跳还没被抚平的期间,荀安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位女性这一小时来说的唯一一句人话,“我很喜欢你。”她对荀安说起,她的声音如此优美空灵,好似诱惑着海面旅者的人鱼,“你不能陪着我们吗?好遗憾。”
“母亲。”
女子说完话便静静走远,荀安的第一反应却是转头看向海边的杜芢,真可惜,她好像在自己看向她的那一瞬间便别开视线,继续蹲在地上拿起铲子抛起了沙子。那份毫不在意的感觉如一把鱼叉干净利落地刺穿了荀安本在上下起伏的胸膛,让它如一条被冲上岸的鱼瞪着眼睛死在了沙滩上。
那感觉真不好受。
就像现在一般不好受。
“我不会介意的。”杜芢靠得很近,摆弄起荀安挂在这台复古手机上的黄豆笑脸挂件,“我觉得我们现在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你能打入她们内部的话是件好事。至于其他的……你当时的数据模板也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感。我觉得,你按你喜欢的来就好了,我没什么介意的。”她冲着荀安微笑。
有时候吧,就像你学生时期等了整整三天对方的回复,然后在某个哭着入睡的午觉结束后,在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你举起手机,却只看见了一个“我们分手吧”的消息,冰冷到刺骨寒心。
“也对。”荀安用力把手甩到一边,从杜芢手中抽走了那个她把玩着的挂件,“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自然不会介意这种事。”她别过脑袋,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不好看。
“不是啊荀安。”看吧,她又开始解释了,她为什么总是急于解释一切,“只是这是你的梦,你可以诚实对待你的一切想法。”
“别说了。”她开始头疼,继续这样下去只会又变成那种毫无意义的争论。
“如果你要是了解爱情这种东西的构成机制的话,你就会明白我对你真的……”
“别说了!”荀安提高音量,粗暴地打断了杜芢的发言。很多没说出口的话在她心里被咽了回去,比如“你梦里几百年也就见过十一个活人,凭什么自认为自己很懂”,比如“你根本不了解我”,比如“怪人,疯子”。
但她最终只简短地吐出了三个字,她自认为自己做到了克制,直到回过头望向杜芢时才为自己凶她的态度而落入了一如既往自责的境地。
唉,总是如此。
“唉,你啊!”荀安把手机插回兜里,腾出双手,像捏团子似的捏起了杜芢闷闷不乐的脸,也把她的头支得抬起来了一点,“还好是我,要是别人,你可就惨了咯。”她几乎在咬牙切齿地说话,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窝沈哦惑惨?”杜芢问。
荀安没打算再接她的话,她只是把手收回,转身向天台里侧走去,“走吧,待在这太冷了,我带你去玩点好玩的。”
“去哪?”杜芢揉着自己被捏得发红的脸追上去。
“去飙车!”荀安不知从哪掏出一串闪亮的车钥匙,自豪地甩了两下。
·
在荀安甩钥匙声的伴奏下杜芢跟随着她来到一座海滨停车场,见识到了她的那辆宝贝新车。这辆有着流线型外形的粉红跑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放在现实里价格不菲的样子,如果它的方向盘不是塑料质的话,那么它看起来会更真。
如果从驾驶座结构来看,它不该是辆拿钥匙去开的车,它比较适合投币。投一元开两分钟,中途还能按几下右手侧的橡胶鸭子喇叭解闷。
但荀安本来也没开过现实里的车,这种车倒还比较符合她梦里该有的状态。杜芢打开车门,听着荀安讲起她得到这辆车的经过。荀安说她今早趁着杜芢赖床出来转悠的时候瞅见了一家卖车的店,她进去后发现里面一毛人都没有,而且钥匙都好好地插在车里,一副诱惑她去开的样子。
于是她就顺势开走了,没有一丝迟疑。
“你就不怕到时候来一群人找你要车?”杜芢坐下,好奇地捏了两下橡胶鸭。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嘛。”荀安系上安全带,发动跑车,“把安全带系好哦,咱们起飞咯。”
杜芢苦笑着照做。她总觉得飙车这种行为不太安全,尤其还是让荀安来飙。但她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语有点惹荀安生气,作为补偿,她也得同意这次玩闹。她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忘了告诉荀安她这次把“上路”称为“起飞”的比喻也很不错。
然而十几分钟后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不能完全算是一种比喻。
两侧的椰子树与大海在过高的速度下被糊成一团,与紫红色的晚霞融为一体,像是被一笔刷子盖过的油画。杜芢牢牢抓住椅背,腾出一只手伸在额头前挡风,她在心里默算当前的时速已超了多少。“开慢点!”她对着荀安喊话,迎面呼啸而来的风在试图堵嘴。
“别担心!我早上练过,心里有数!”荀安回话,又把手机里City Pop的音量往大了调,“反正这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我们!”
跑车又驶过一出弯道,更大的印象派画作被洒进海洋,太阳自觉与其一同埋葬。
就该如此,荀安在心中呐喊,就该如此。
没有堵车,没有拥挤的人群,海就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人要靠着一双血淋淋的劳动后的手徒手掰开这座城市的缝隙才配看海。她有钱,很有钱,她想要钱就有钱,她想要车就有车,想要爱就有爱。她能载着爱人去做一切敢想与不敢想之事,没有躲藏,没有窒息,仰头就是海。
仰头就是海。
“路……”杜芢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什——么——”荀安扯着嗓子问话。
“路——前面是断的,没路的!”杜芢叫道。
“没路也没事。”荀安笑了起来,“我就要冲过去,这里的海能让我们浮起来!”
“不可能的。”杜芢扯住了荀安衣服的一角,“我们会死在这里!”
“才不会,我还能让你死了不成?我们不会分别。”荀安踩紧油门目视前方,“我相信的……”
我相信海。
我相信海能把我们托起来。
“飞吧。”她听见自己说。
于是那天她也看见了粉月亮。
粉月亮,粉月亮,它被一条直线破开,里面流淌出了流沙状的眼泪。一条直线是她们的车,流沙状的眼泪她也不知道是谁,她只能感觉到杜芢把自己抓得好紧。
粉月亮,她想她该感谢粉月亮,不管她此刻感受到的是恐惧,紧张,还是别的什么,那都会化为今日倾泻而下的流体月光。她落入海里,海水如雨般下落,那是赐予奴隶的美酒,她仰头饮沙止渴。
止不尽的渴。
直到她的袖子不再被攥出褶皱,她才学会了作为船夫的第一次开口。
“感觉怎么样?”荀安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把被海水沾湿的刘海往上码,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说起了一些该大汗淋漓地窝在被窝里说的话。
回应迟迟未到,如果不是荀安转头能看见杜芢坐在那里的话,她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刚下来的时候把她给甩了出去。当然,哪怕重来一百次她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荀安伸出手在杜芢的眼前晃了晃,对方还是没有回应。仓鼠,荀安又想到了仓鼠,她想起一些鼠类生物大脑超载的时候就会这样定住。
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帮杜芢解开安全带。
杜芢在安全带被解开的一点五秒后开始趴在船边咳嗽和干呕,荀安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背,把对粉月亮的赞扬给移除至了垃圾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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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这一切因某人自觉睡沙发而告结。
杜芢选择了自觉睡沙发。无论荀安怎么扯她都纹丝不动,执着得像头死守着自己领地的牛。
按她的话来说就是自己没有及时阻止荀安,让她以生命和梦想去冒险,是自己的失职。但荀安表示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冒险,她早上也见过别人那样飞车,这根本比八条腿的桌子还稳。可杜芢就执着于她那个破面板里的破分析,荀安不明白那些虚幻的数字怎么就能比她自己的感受还真。
她只是一心想缓解气氛逗她开心而已,她怎么就非要做这种让自己自责的事?
杜芢在日常生活方面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管不问,但一旦涉及到了荀安那个“要拯救世界”的理想就认真到难以理喻。这种做法在大多数时候很有用,她总能成为自己那个得力的伙伴或是助手。但这份认真有时候也会形成一些钻不过去的牛角尖,惹得他人讨厌。
拉扯到最后荀安也撒丫子不干了,“随便你!”她撂下一句话后就自己钻回卧室里去,故意把门摔得大声。一前一后两件不开心的事一块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哪怕拿被子蒙住头也躲不开那纷涌而来的窒息。
一天天的,一天天什么都不随心意。
她就这样躺着,听着屋外的水声躺着。她们这个地方实质上是一座建在巨型室内水上乐园里的公寓,简称室内的室内。哪怕正值深夜这座设施里也依旧开着微弱的灯,把她的房间照映得斑斓陆离。
荀安就这样看着印在自己被子外的光点,开始在脑海里编排起了些诉说自己情绪的散文,顺带着拐弯抹角地来骂骂杜芢。
但她没有睡,她在等着房间外不再传来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在荀安感觉自己已经小眯了一会儿后,她起身开门去外面查看。发现杜芢已经把自己裹成了个卷饼睡得正香,这正是荀安执行自己计划的好时机。
于是她就那样连人带被横抱起杜芢,把她给轻放在了她们的床上。又把自己的被子一抱,门一关,跑向客厅,自个躺在了沙发上。
看看明天谁自责!荀安在心里想:反正不是我。
她就要睡到中午,让杜芢隔应到中午!
荀安就这样气鼓鼓地盖上被子准备躺下,却在完全陷入沙发前被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刺到了臂膀,她仰卧起坐似的猛地直起身,差点没叫出声。
她回过头伸手去摸,摸到了一片像是贝壳的物体,拎起来后才发现是一串贝壳项链,看起来是杜芢刚刚睡前自己一片片串起来的样子。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同自己一样的老土喜好,荀安倒也感到新奇。
荀安仔细打量起这串项链,发现中间那个贝壳的背面好像被写上了什么字。她眯着眼去看,一些不知埋伏了多久的复杂思绪开始鬼鬼祟祟地浮上水面。
“Dr.……啊……”
安,荀安。
是她的名字。
浮上水面的气泡顺势破开,里面是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小小礼品。
她遗憾什么,她想要什么,杜芢都记得。
她像被击倒般直直躺了下去,把这串项链放在胸口,思绪混杂得像是外面五米水池内最底部的一抹黑。
那日杜芢站在海边,对贝壳挑挑拣拣的身影如黑白电影般开始于荀安的脑海中重现,但却有个翻译腔的画外音一直在口齿不清地唠叨。荀安在脑海里拿起遥控器调大音量,一瞬间回到了她们梦里初中时的一个夜晚。那日她在杜芢家吃完晚饭后准备离开,杜芢正在追的狗血电视剧里的台词却顺溜地滑进了她的耳廓。
“如果观察一个人观察到这种地步,那么这和爱又有什么区别?”
没逻辑又腻味的台词,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脑是怎么创造出的这种玩意。
当时的荀安这般想着,关上了门,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她突然很想回去。
荀安现在很想回去床上,却又担心自己再倒腾的话会把杜芢吵醒,她刚才被抱着的时候就有些哼哼唧唧地想醒。于是她退而求其次,打开自己的手机,设了个闹铃。
明天早点起来就好了,她这样侥幸地想。
希望明天早上外面卖的早餐能正常点,至少是粉色的吧,不要像今早一样是倒胃口的蓝,那样她都不好意思打包回来给杜芢了。
荀安就这样带着这般怪异的思绪,不知第多少次地,闭上了眼。
至于第二天起来世界比预计的更早变迁,并且她和杜芢的这点客厅到卧室的几米距离被拉伸成了两个重力平面,导致她们好几个月没法相见。她站在巨型水管里对着对面仰头看她的杜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话,她的眼泪与鼻水像是飞机的尾际划过杜芢所在位面的天际线……
这些,则只成了后话,只是今天这场梦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