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真是个糟糕的小孩。
我常常做不好很多其他小孩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很简单的算术题我要算很多遍,却还是算不出正确的答案。很简单的立正跳远,我总是提前跌倒。美术课上老师教了很多遍鲸鱼的画法,我还是画不好。
也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常常因为望着窗外发呆而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每当我回答不出来时,老师就会说我真是个笨孩子,其他同学哄堂大笑起来,我羞愧地低下头,小声说着对不起。
我总是说对不起,仿佛“对不起”这三个字牢牢地长在了我身上一样。
于是这个胖胖的女老师,就会走到我跟前,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戳着我的额头,说我可能是随了我的妈妈,都是傻子。
我的妈妈是个傻子,所有人都这么告诉我。可是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样,只是在梦里隐隐约约地见过她,她披头散发,身上脏兮兮的,流着口水傻兮兮地笑。
她在我两岁那年跌进水库里淹死了。
不仅对妈妈的记忆很模糊,我也没有见过我的爸爸,我的爷爷告诉我,我的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
是很远的大城市,那里有很多车子,有很多高楼大厦,听说大城市的房子可以建十几米高呢。
这些都是红姐姐跟我说的,红姐姐是大城市来的女孩,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她总是穿着时髦的红裙子,头上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红发卡,上面还有一个像是老鼠的卡通人物。
红姐姐说这是米老鼠。
我不知道什么是米老鼠。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成为我的朋友,我们两个总是在放学后,走上几公里的山路,往家里走,山路很长,可有了红姐姐,这一路总是欢声笑语的,我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回到家,我匆匆写完作业,就跑出来跟红姐姐一起玩。
我们两个最喜欢依偎在草垛上,草垛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我们就躲在这里,一起对着天空发呆,红姐姐就会跟我说大城市里的事情。
真想去大城市看一眼啊,我感叹道,哪怕就一眼也好。
红姐姐噗嗤地笑出声来,好看的眼睛眯成了月牙。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爷爷会出来找我,他很老了,身子佝偻着,像个苍老的虾米。他会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用拐杖敲击着地面。
我就会赶紧跟红姐姐一起从草垛上下来,跟着爷爷回家。
我的家,是歪歪斜斜的一座泥土房子,
房子苍老得就像是爷爷的脸,仿佛来一阵强风就能吹倒它。
我推开破旧的房门,房门咯吱咯吱的叫,好像是在责怪我不该用那么大的力气。
屋里的灯光很暗,屋里的东西在灯光的照射下,影影绰绰,就像是梦境里的妈妈,看不清脸。
今天的饭依旧是我来做,我站在凳子上,熟练地往锅里下着面条,黑乎乎的面条落到沸水里就行了,红姐姐坐在灶台前,续着柴火。
我们两个一起做饭,能做得快一些。
把面条端上桌子,就去叫爷爷,爷爷抱着一个收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那个收音机破破烂烂的,发出的声音犹如鬼叫,但是爷爷还是当个宝贝似的。
叫了好几遍,爷爷才拄着拐棍过来吃饭了,他的耳朵不怎么太好使了,喊他好几遍,他才能听见。
黏糊糊的面条从浑浊的水里捞出来,拌上一点点酱菜,就可以吃了,酱菜是我前几个月腌的,黄瓜是从同学李牡丹家里的菜园子扔出来的,我捡来回来。
吃完饭,爷爷又去抱着那个收音机了。
收拾完碗筷,已经很晚了,为了省钱,我们都早早睡觉。吹灭蜡烛后,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爷爷那个破收音机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我就睁开眼睛了,因为我的家住在山里,我每天都要步行五公里的路去上学。我有点舍不得被窝里的热气,就把外套塞进了被窝里,让外套也沾点热气。冷气也跟着我的动作钻进了被窝里,躺在被窝里的红姐姐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就缩进了被子里。
这条小被子上面印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是城里的好心人捐助给我们的,因为爷爷身体弱,我也抢不过其他人,只在捐赠物里拿到了两条小被子,一条爷爷盖,一条我跟红姐姐盖。
先用炉子熬点玉米糊糊,贴上两块玉米面馍馍,再挑上几根萝卜咸菜,这就是一顿丰盛的早餐。爷爷还在睡着觉,我急匆匆吃了两口,往怀里揣了一块玉米馍馍,这就是我的午餐。
跟红姐姐出门的时候,外面还是黑蒙蒙的一片。寒风呼啸,我缩着脖子走,红姐姐把我的手揣进她的外套里,给我捂热冻红的手。
我俩经过一处小桥时,红姐姐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往桥下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只小猫的尸体。
小猫的四肢都被拧断了,诡异地扭曲着,嘴里似乎还塞了一把稻草。
我跟红姐姐爬了下去,挖了个小土坑把小猫咪埋了起来。
小猫咪,下辈子转世投胎成小孩子吧,这样就可以跟我们一起玩了。
快要迟到了,我跟红姐姐赶紧加快步伐,朝着学校快速跑去。
我到了学校时,班里的同学们都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的讨论着什么,男生聚一起,女生聚一起,我跟着红姐姐很想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刚想凑到女生那边,她们就停住了嘴,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离我们远点,你可真脏。”
王月季冷冷地说道,我低下头,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班级里就四个女生,学校里也只有不过四个女生,我、王月季、李牡丹跟红姐姐。王月季跟李牡丹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总是一起上学、放学。她们都是附近县城和村庄的孩子,跟我不一样,我是山里的孩子。
看到我走远了,王月季跟李牡丹就又开始继续讨论。
在断断续续的讨论声中,我隐约听到了一些信息。
胖胖的女老师带着老公过来了,她老公本来是城里上班的,突然说要来这里教学。
所有的同学们都一脸期待,希望那个新老师能比其他老师有趣一些。
我们这座小学其实只有两个老师,一个校长,校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苍老到连胡子都是白的,像个绵羊。另外两个老师,一个是教我们高年级的胖女老师,叫钟雪花。另外一个是个瘦瘦的女老师,叫毛永真。
钟雪花老师非常尖酸刻薄,对学生一点也不好,总是使唤学生给她做这做那,使唤学生给她买零食买日用品从来不给钱,让学生自掏腰包,高年级这几个班基本都被她使唤了一个遍,学生们苦不堪言。
唯独我,只被使唤过一次,我还记得钟雪花老师那次是使唤我去给她买一包话梅糖,可是我到了村子里的小卖部后,却拿不出来钱买话梅糖。
我说我没有钱,老师让我买一包话梅糖给她。
小卖部的老板娘看我没有钱,很烦躁,她让我赶紧滚回学校去上课,不要耽误她卖东西。
我空着手回到学校后,被钟雪花老师连着扇了好几个耳光,然后罚站了一下午,从此以后,她再也没让我跑腿买过东西。
另外一个老师毛永真教低年级,但是她也是个没什么耐心的老师,总是冷着一张脸,对学不会考不好的学生非打即骂,她只有在办公室里跟钟雪花老师比吃比穿比老公疼爱的时候,才会露出笑容。
那是胜利者的笑容。
毛永真的老公似乎对她很好,总给她买新衣服穿,而钟雪花老师没什么新衣服,可能是她比起新衣服,更喜欢零食吧。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校长办公室,顺着门缝往里看,钟雪花老师局促地拉着身边男人的手,跟校长讨好似的笑。
那男人嘴动了起来,跟校长不知道说什么,却突然用鹰一般的目光锁住了我。
他发现我在偷看。
我吓得立刻逃开了。
那个男人是钟雪花老师的丈夫,似乎是在镇上的学校犯了什么错,才不得不来这里教学。
其他小孩交头接耳的笑,交流听来的八卦。
“听说是偷看女厕所,被开除了。”
“啊,这老师是边太吗?”
“你别瞎说了啦,我怎么听说是老师开车撞了人呢?”
“都不是啦,据说是……”
刺耳的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钟雪花老师已经到了屋里,身边还带着她那个眼神锐利的老公。
同学们纷纷识趣的闭紧了嘴巴,而我则完全不敢抬头,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再次跟那个男老师的眼神对上……..
真可怕。
“这位是新来的武东武老师,以后负责大家的体育课,大家欢迎!”
钟雪花老师笑得五官都快挤到了一起了,肥腻的肉手牵着武老师,示意武老师往前一步,跟大家做自我介绍。
或许是因为我的座位挨着窗户吧,我总能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我转过身,正好对上了旁边座位的李牡丹。
李牡丹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转过身子。
窗外,虽然是白天,但是天色却黑得跟锅底一样,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倾盆大雨很快降临。
雨声夹杂着雷电声,吵得人心烦意乱,我拿出削得小小的铅笔,开始照抄老师黑板上的板书。身边的红姐姐戳了戳我,示意我往门外看,我看了过去,那个武东老师在门外站着。
也对,外面雨这么大,根本上不了体育课,他站着这里看他老婆上课也没什么不对。
“怎么了啊?”我小声问红姐姐,“武东老师有啥可看的啊?”
“不是啦,是他好像一直在盯着你看,眼神怪怪的。”红姐姐皱着眉头,低声道。
“怪吗?哪里怪?”我疑惑道。
讲台上的钟雪花老师拍了拍黑板,对着我大声斥责道,“你一个人在后面嘀嘀咕咕什么呢?听我讲课还是听你讲?你给我滚出去站着去!”
我缩了缩脖子,跟红姐姐一起站到了门外。
武东老师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就转身进了办公室。
矮小破旧的校园围墙,还是城里的好心人捐款盖出来的,墙上蹲着附近有名的流浪猫阿花,正在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阿花是只母猫,每年都在怀孕,可是生下来的孩子很少有存活的。
“阿花阿花。”我小声朝着阿花叫,阿花软乎乎的身子动了一下,她转过头,瓮声瓮气的开口道,“干嘛?”
“今天早上我看到了流浪猫的尸体,好恐怖啊,你要多注意一下。”
我有些担心,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想起来那只小猫的惨状。
“我会小心的,别把我跟蠢货相提并论。”阿花有些骄傲地说着,还不忘舔了舔她柔软的小爪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下课铃声响起来了,可雨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家也只能窝在屋子里,无聊地聊着天。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屋檐滴落的雨滴出神,远处,走过来一个女人。
她走起路来很怪异,又跑又跳,却又步伐不稳,每走一步就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我远远看到她就知道是桥阿姨来了。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桥阿姨是我给她起的名字,因为我们相遇在村口的小桥那里。
桥阿姨年约三十岁,好像跟红姐姐一样是从大城市来的,据说来到这里没多久就疯掉了,老公出去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了,生了个儿子也在水库游泳淹死了,婆家说她是扫把星,把她赶了出来,她就这样在村子里游荡,靠着大家施舍一口吃的勉强活着。
桥阿姨看到我,脏兮兮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着我不停地招手,我用外套遮住头,朝着她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