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从前在天命教过的日子算不得人,若是将自己当做一个人,你根本就不能在天命教里好好活下去。所以教义的存在大有必要,人人都应当遵循天命教义,方得苟且。
没想到沦陷于吴钩城那座暗牢里的年岁,后来却衍变成一生中最不堪最灰暗的记忆。折磨人的不仅是翻覆无止境般的一次次毒发和那套阴损极端的功法,还有诸般种种……譬如与世隔绝的孤独?身处的地方只有黑暗和岑寂,只有老鼠和虫豸相伴,见不得光——在我看唐鸩算不得人,只是一条在暗处伺伏的毒蛇;
身处其中,无从感知外界的光阴更迭,春秋荏苒。闻不到花香,听不到鸟鸣,遑论桃花绿水,春雪秋月……并非我有心附庸风雅,只是想到这些东西就更容易想到晏双。
譬如耻辱?我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就破碎在这一间小小的斗室内,最终连残渣都燔灭殆尽,再不留一点痕迹;
功法和毒素摧残的是体肤,而一身功力日复一日流水般消逝不复,磋磨的却是武者的心志。只怕没有一个习武之人能忍受亲身体会自己一点点丧失武力、在骨肉崩碎的疼痛中蜕化成一个软弱无力的废人的滋味。后来连双手的经脉也断了……我再握不住刀了。右手的伤口早在中了唐鸩的暗器后就不曾治愈,流脓溃烂。不记得是哪一回在抵御练功的痛苦中状若癫狂,竟生生抓破了左手的筋骨。污秽、疼痛、虚弱……都成了切肤般亲近的存在,这样子的我已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
譬如希望,希望与虚妄岂非只有一线之隔?终将招致无穷无尽的绝望。
我并非不曾生出求死之心,在这样的境遇中“求生”才是难得。只是每到了那个关头唐鸩的声音就梦魇般回响,他只在这个时候开口,只说晏双,再无其他。
可偏偏只有这个名字对我有用。
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念想,微弱而长明不灭。
终于,我又一次运功后内力彻底殆尽。那时不知今夕何夕,暗牢的门,打开了。
走进来的人自然只会是唐鸩。
他送来几样东西——一桌新鲜的酒菜,一身崭新的衣物,一把木梳,一盆清水。
我曾暗中发誓,时刻不忘反刍这段刻骨的仇恨:如若这个人再一次出现在面前,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扑过去——杀了他!
此刻那股灭顶的仇恨也于胸中翻涌,却只是徒劳。只叫我愈发清醒地意识到:原来今昔隔山海。今时今日的我只是一个无能无用的废人。
“他将要来见你。”
唐鸩的语声平淡,从中听不出半点感情/色彩:“你总不能以这个模样见他。”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这回总算有几分道理。
谁也不知道,暌违经久,日夜寤寐不下心,我如愿再见到他之时想到了什么,毕竟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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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走入这方暗室的时候,脚步虽轻,在我听来却犹如钟鼓轰鸣。他走来,一如昔日头一回走入地劫山,竟映照得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都跟着亮堂了几分,黑暗和他之间像是存在一道明晰的隔阂,无法侵染他周身分毫。
我定定看着他,目不交睫,“你来了。”
他将步子迈得不疾不徐,从容地来到我跟前,对上我的眼睛,“魔君岂非一直在等我?”
“你知道?”我抛出这个问题后即自顾自给了回答,“你知道。”
“你来得太迟了,”我勉强勾动了一下嘴角,惨笑道,“不怕我一个不遂你的意,什么时候就不声不响死在这个地方?”
晏双的目光掠动,将我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再重新看向我,“我怕我来得太早,”他的语气漠然而平静,和吐露出的内容大相径庭,“看到你的时候,忍不住先一步杀了你。”
而今呢?
不必问。他的目光好似一把雪亮的刀,分明没有蔑视的意思,一旦出鞘,却将我狠狠钉在了耻辱架上洞穿。
而今的我已不值得他动手。
我几乎忍不住躲开他的目光。
“魔君什么时候知道的是我?”
“你走进来的时候。”
那脚步声又像是一颗骰子在盅中滚落,“啪”的一声落定了,我当场就成了一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
心中像是升起一团迷雾,弥散无限空虚,又有百味陈杂其中。唯独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来得尖锐如锥的情绪不是悲怆,不是怨恨,那分明是——嫉妒。
某一个揣测到这时大可笃定了——晏双与唐鸩之间存在某种隐秘而亲密的联系。
晏双深深看了我一眼,说道:“我与魔君头一回见面,魔君就以为完全了解了我。”说到这儿不知为何抿唇笑了一下,笑容里露出一丝天生的赧然,“魔君错就错在自己不是个单纯的人,偏偏将我看得太单纯。”
“而我,实非魔君以为的那个人。”
我听这话也感到自己往日的可笑,“你是从什么时候……”变了?
晏双凝起眉心,似乎跟着我的话思索了起来,沉吟道:“不记得了。左右是在当年魔君杀了晏长云后。”
他直呼死在我刀下的父亲的名姓,仿佛一个与他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晏双提议道:“不如就从魔君错判的第一桩事说起?”
“请赐教。”我洗耳恭听。
“当年白梨谷一役,确是我给娑婆门通风报信。”
“怎会?”愕然归愕然,我很快问道,“是为了之后叛出正道投入天命教?”
“此乃其一,”他道,“那本是我送给娑婆门的见面礼。”
我边思忖边缓声道:“娑婆门与天命教为当今势力最盛的两大魔门,一南一北,分庭抗礼,可以是联袂的朋友,也可以是彼此抗衡的敌人。”
“你意在天命教,想来起初的目标之一便是娑婆门了。”
“不错,我想对付天命教,此局落不下娑婆门,所以我才会选择回到昆仑,”晏双道,“白梨谷一役后,娑婆门遵照承诺为我投石问路,我暗中和天命教搭上了线。”
“莫非你见了教主?”
晏双痛快应承:“想动天命教的魔君,自然得先问过魔主。”
“他也是你的仇人,岂会轻易相信你?”
“我不需要他相信我,只要他不将我放在眼中,”晏双意味深长道,“无论我的仇人是你还是他,蚍蜉的仇恨于他总不过微末一芥子。”
“况且要对付天命教的教主,唯有徐徐图之。于是我提出和他做一个交易,向他所求只有你一人。”这话说得暧昧极了。
我嗤笑了一声,“他可是同意了?”
晏双摇首否决,“魔君是把好用的快刀,十年方能磨出一剑,魔主怎会轻易摒弃?”
我冷笑道:“但我知道,快刀容易伤到自己人的手,他总是嫌我不大趁手。”
晏双道:“魔主态度暧昧,似乎不甚在意魔君,可也不见开口应允我。”
“这是在向你要价了。”
“所以我送出了一份他绝不会推拒的大礼。”
“你既然敢出面和天命教的教主谈条件,想必早就准备了一份很大、很重的礼。”
“是,”晏双道,“我将天权令主送给了他。”
我恍然大悟:原来教主安插在千秋盟里的影子就是晏双送给他的一枚棋子。
千秋盟的七位令主之一,当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蜀中唐门的背景,最关键的是为千秋盟盟主所信重,连日常饮食都要经他之手——这样的棋子,教主又怎会不动心?
我不怎么意外,可心下骤然生发一股粗粝的情绪,不大畅快,“他一个大活人,就容你以货物一般转易他人?”
“唐鸩与我自幼相识,从小他什么都听我的。”这话说得好不理所当然。
我盯着他不住冷笑,“那应当是教主亲自将我整个捆好了送到你面前,怎会是把你带来绝人谷送给我?”
晏双静静凝目于我,幽深的眸中也无风雨也无晴,口中的语调听来十分熟悉:“我说了,我想见见你,韩诤。”
我怔住了,“原来如此……”
是他将自己送入了我的囊中。
晏双又道:“我来到他的地盘,好比一只不自量力的蚂蚁闯入了虎狼的巢穴。”
不难明悟他话中的深意,“教主想毁约?”
“他从此对答应我的条件只字不提。”
“他本就是这么个自大又无耻的人。”
晏双淡然道:“我原本也不着急。”
“你自然不急,难得深入虎穴,你一定会慢慢地看、仔细地看。”我幽幽道。
“没想到你先着急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若不是过于急进失了分寸,我又怎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魔君忽然提出隐退,连我都猝不及防,魔主又怎会轻易答允?”晏双道,“而我想得到,他不会放过你。”
我只有苦笑,“我本也该想到。”
“我先你一步找上魔主提出了一个计划,正中他下怀,让他还能在最后好生利用你一番。”
看来刺杀之事,正是由晏双牵的头。
“利用我击杀千秋盟盟主,利用你和唐鸩为他所用,再利用你们来对付我,”我拊掌笑道,“好深的心思,好高的谋算。相较之下,你倒像和他做了一桩赔本买卖。”
晏双却不以为意,“没关系,事成之后,他答应将你交给我。”
“何况这么一来,我和唐鸩谋害盟主的把柄被他拿捏在手里,他以为我们不足为患,才肯放我出谷。”
想来这把柄本就是他有心交付出去的。
言尽于此,再无话可说,空气一时静默。
我另起话头,为晏双设想:“今后你要如何对付天命教?”
晏双道:“来之前,我已答应魔主秘密入教,一面入千秋盟做内应。此次不止为见你,还请出了慈航静斋的长老出山为我翻案,我这是来正式入驻吴钩城的。”
“以后的事……”他沉吟着放缓了语调,语气似怅惘,轻飘飘的。又似沉重绵长,“一步步的来,正如你杀晏长云同样,说不定总有一天,我的敌人也会在我面前松懈戒备暴露后心?”
一切都拨云见日了。
一切似乎又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我头一回感到眼前的人如此陌生,我忽然觉得他也不能算是一个人——一个完全出卖自己的人,一个完全罔顾自己的人,还能算是人吗?他到底将自己当做什么?在所有的阴谋诡谲白刃血影之中,他将自己置于何地,他的本心又何在?
我不知自己在以一种什么样的神情看着晏双,只见他蹙了蹙眉,撇开头不再与我对视,视线不知落在了哪里,徐徐凝定了。
而后他敛起衣袂俯下身来,霎时拉近了和我的距离,我又闻到他身上那种雪一般明净而清远的气息。他执起我的右手,微温的皮肤触及到我时,我不禁微微一颤,他将我的手腕托在柔软的掌心,取出一块丝帕将那狰狞的疮口裹住了。
唐鸩的所作所为皆有他在背后授意,我的遭遇分明拜他一手所赐,我不知此刻他为何又有这般作态,纵然知悉了所有真相,我仍旧如先前每一次一般为之所动,甚至生不出一丝挣扎的念头,那感觉既无力又沉溺,像是自高处跌入冥渊,耳畔贯彻于天地间的风声即是一切,崖上种种都是过眼云烟了。
我近乎贪婪地盯紧了他近在咫尺的面容,而晏双不再看我一眼,他放开了我的手,一振衣裾起身扭过头去。
他要走了。
我睁大眼死死注目着他的背影,目眦欲裂,脑海里走马观花般闪现出一些纷乱的画面,我看到自己扑了过去,紧抱住他跪在他脚下祈求他的原谅。又看到自己握着一把刀冲上去,一刀扎进他的白衣溅染血花,紧揽住他坠落下来的身体,他再也不会走了,从此留在这儿永远陪着我……
可我什么也没做,木然呆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逐渐远去,最终消泯在外界那片刺目的光线中,那扇门在我们之间缓缓合上。
那一刻我陡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携带着一阵入骨的寒意。我意识到:他报复完我了,他不会再来见我了。
我以为长久以来我与这片黑暗已融为一体,亲如鱼水,可这一刻我竟畏惧它如垂死之人畏惧最后一道呼吸。
门合上了,冰冷的绝望藤蔓一般顺着我的脊柱攀缘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