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
虞怜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忽然被一股巨大的陌生感笼罩,那些或是鲜艳、或是鲜血淋漓的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划过,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凭借着这个动作把所有的不安和恐惧生生按了回去,重新戴上那张坚硬的、没有一丝裂缝的面具:“国师这是什么意思,虞怜听不懂,您怕是认错人了吧。”
国师温和地笑了笑,为她斟上一杯清茶:“何必那么紧张呢?既然你不肯承认自己是沈家遗孤,想来也不知道当年旧事,不如就陪我这个老头子品品茶、闲话两句?”
此刻窗外飞过两只燕子,天空布满了黑云,显得阴气沉沉。
虞怜没有回答,国师自顾自说道:
“那还是十年前的事,咱们故事的女主角沈昭才十岁,还是个扎着牛角辫、整天和邻居孩子打马仗的小姑娘。”
“她在外面是个野孩子,回到私塾里却是先生眼中最聪颖、天赋最高的学生,十岁做出的文章就比班上所有同窗的都要厉害,只可惜是个女子,考取不了功名。她的父亲,大周的镇国大将军、梁王沈烈听说此事后抚掌大笑,说不愧是自己的女儿,特意把她的名字从妱改成了昭,当成是男孩养着。”
“沈昭不但文章做得好,而且继承了她父亲的武学天赋,在骑射场上屡屡拔得头筹。那时京城里人人都知道,沈烈生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儿子,只有少数几个和沈家走得近的人才知道,那文武双全的奇才其实是个小娘子。”
“说起沈烈也是个奇人,明明是掌握天下兵马的镇国大将军,居然拜倒在一个北境女子的石榴裙下。”
“这女人,也就是沈昭的母亲,名字叫做银璃。她是北境王族的大公主,当时被北境送来与我朝和亲,可是不知怎的,原来要指婚的那一位王爷忽然暴毙身亡,银璃公主成了未过门的寡妇。”
“银璃可不是个坐以待毙的女人,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搭上了梁王这条线,而从来不近女色、眼里只有他的长枪战马的沈烈,居然一头扎进了银璃的温柔乡里。他主动上奏皇帝说要为皇帝分忧,想求娶北境公主。”
“一时间朝野轰动,一个手握兵权、驻守边疆的大将军居然要娶敌国公主!更让大臣们没想到的是,皇帝居然同意了。”
“当然沈烈不是什么莽夫,在他们成亲的前一天,他上奏说自己身上旧伤复发,实在不能带兵,请求皇帝除去兵权、准许他告老还乡。皇帝准许了他卸下兵权,但是没有放他回家,而是留在京城内当了兵部尚书。”
“成婚后三年,银璃为沈烈生下一儿一女,幼女就是我们的主角沈昭。沈昭在她十岁那年遇到了她的第一个情劫。那个人姓文名骋,是文松年的第三子。”
听到这里,虞怜眼神微动,出言想要打断,国师却示意她耐心些:
“沈昭在秋猎场上救下了差点被老虎咬死的文骋,自己也受了重伤。她把文骋拖到一个山洞里,为他找来草药止血,自己则拖着伤腿去找人求助。”
“可惜沈昭的运气实在不好,正好遇到北境人伏击皇帝,所有的侍卫都去护驾了。那时已是深秋,山风寒冷刺骨,还有野兽徘徊,她孤身在山林里走了一天一夜才找到王府的护卫,说清了文骋的位置后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了。”
“文骋始终昏迷不醒,再醒来时身边照顾他的是白家长女,白瑶。”
虞怜皱眉打断道:“明明是沈家人救的文骋,为什么守在他身边的会是白瑶?”
国师浅笑着说:“沈家当时岌岌可危——沈烈的夫人银璃是北境公主,北境人在猎场埋伏想要暗杀陛下,麒麟卫怀疑的第一个人就是银璃。沈昭被沈家人发现的那天,就被带到营帐里一起软禁起来,沈家只好把消息传给了相好的白家,让他们帮着人手不足的文家一起找文骋。”
“所以……文骋以为是白瑶救的自己,”虞怜慢慢说道,“这又和沈昭有什么关系?”
国师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虞怜:“你还不明白吗,人人都知道文三郎君有个病逝多年的青梅竹马,因此正妻之位始终空悬,那个人就是白瑶啊。”
虞怜垂着眼,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国师继续道:“后来文松年背叛了多年挚友沈烈,诬陷沈家和北境勾结,沈家阖族问斩,文松年成为朝堂首辅,沈昭的故事就这样落幕了。”
一片死寂。
天边的黑云越来越浓密,屋内的光也暗了下来,虞怜缓缓抬起了眼。黑暗之中两人都只能看得到对方的眼睛,灼灼发亮,只是两双眼睛里的感情截然相反。
半晌,虞怜终于开口:“既然是阖族问斩,怎么会有漏网之鱼?国师真是说笑了。”
国师却不理睬,剑一般锋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她:“因为我向麒麟卫指挥使求情,想留下沈昭的性命。可惜他们看管不力,沈昭半夜逃出了天牢,被麒麟卫追杀掉下悬崖、尸骨无存。据说当时追杀她的人就是文骋——
你说,如果当年文骋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其实是沈昭,会放她一马吗?”
一道紫色的闪电突然划过天际,映出虞怜惨白的面容,紧接着一声巨响炸在两人耳边,天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瓢泼大雨哗啦啦浇了下来。
虞怜看着那雨幕,目光有些缥缈起来:“……以文郎君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我看未必。”
国师同情地看着她:“听说娘子和白家幼女白楚娘子关系很好,你若是好奇,可以和白楚修书求证,看我刚才所说究竟是真还是假。”
虞怜心中冷笑,她当然知道白楚的长姐白瑶是因病早逝,当年自己拜托白家人照顾昏迷的文骋,托付的人其实是白楚,不知怎的阴差阳错变成了白瑶。她忽然想起自己长大后再遇文骋,是在冀州的山林里,当时他看到自己那条绣着白家纹样的手绢大惊失色,也终于有了解释。
原来你心里藏了这么多年的人,是她啊……
“我还有一桩怪事要讲给娘子听,”国师平静地说道,仿佛没有看见虞怜冰冷的眼神,“陛下将你赐给文郎君后三个月,有一次文首辅来无极观找我下棋,忽然求我算一算你们二人的生辰八字。”
“哦?不知国师算出了什么?”
“算不算的且放在一边,”国师一哂,“文首辅说自己多年没有孙儿,三郎文骋自从白瑶病逝后立誓不娶,就连女色也不近,不知怎的近日忽然迷上了房中侍妾,为了护着她做了许多出格的事。他没见过儿子如此反常,想算一算这个女子究竟是福还是祸,要是真能生个一男半女就留她性命,要是不能就想办法暗中下手。”
虞怜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文骋的变化让她自己也感到惊异,两人那个洞房花烛夜分明是针锋相对、彼此都想取了对方狗命,最后虞怜棋差一招被文骋刺中肩膀,差点在新婚夜失血而死。
可是随着两人日渐相处,文骋也变得温柔了。
虞怜也曾经因为这种温柔,生出了应该放过他的念头,甚至在两人撕破脸的那个傍晚,她在挥剑的一刹那还想的是,不要伤他性命……
“当时我不仅要来了你的生辰八字,还要来了一张画像,画卷打开的一刹那我就明白了真相——”国师温和而残忍地说道。
“——你的眉眼真是像极了白瑶。”
真相终于大白。
一道锋利的剑光划过十年的光阴与三年的爱意,直直向她的心口刺来,虞怜的身子晃了晃,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
她强行压下喉中涌上来的腥甜,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画面:
白楚曾经说过,白瑶的母亲沈氏是自己的父亲沈烈的表妹,得了心疾早早离世。白瑶也遗传了这心疾,自小身体柔弱闭门不出,自己也从未见过这位长姐。
后来沈家出事,白家因为明哲保身躲过一劫,却毁掉了一切和沈氏、白瑶有关的物件,别说画像了,就连两人的名字都在族谱中隐去了。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雨下得愈发大了,国师看目的达到,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只留下虞怜一个人。
“啪”地一声轻响,燃到最后的蜡烛也熄灭了,只淌了一地的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