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怜听完银坚叙述的往事,一时间陷入沉默。
她印象里的父母总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他们一起练剑一起赛马,看向彼此的眼神里都是说不出的甜蜜与倾慕。
哪怕后来身陷囹圄、铁链加身,她也从未听过母亲抱怨或者后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在深深地爱着她的父亲,不怨不悔,生死相随。
她看着眼前年过四十、依然孤身一人的舅舅,心里五味杂陈。银坚却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大手一挥:“走,该让子民们认识认识他们的公主了。我总有不在的时候,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得让他们知道你是我北境最尊贵的公主,免得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虞怜点点头,银坚又吩咐道:“巫医说了不许你动用血灵,虽然我也希望你能像阿璃当年那样,成为我最强的助力,可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强求什么。但是北境的规矩你得明白,一旦族人知道你有血灵在身,而且很有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当世最强大的血灵,你就身不由己了。”
虞怜“嗯”了一声:“舅舅放心,暴露血灵就意味着要参加试炼、杀掉一名亲王才能保命,我不会招惹麻烦的。”
银坚苦笑:“中原有句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怕你不想招惹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你的。罢了,这两日你都跟在我身边,免得有什么岔子。”
虞怜知道,北境这种七王制度与大周的皇位制大有不同,虽然大周皇帝也有文臣武将来分权,做不到一人独揽大权,但是明面上还是以皇帝为尊。她原以为舅舅拥有凝固时间这种强悍的血灵,应该是大权在手、睥睨天下的,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其他六位亲王中,银玄用毒,银素可以隐匿踪迹,还有四位亲王的血灵是什么?如果他们六人联手,舅舅是否独木难支?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回了王帐。银坚吩咐卓娅给公主换装,卓娅立刻捧来一顶鹰顶金冠和金镶贝头饰、耳饰,一套玉色狼鹿纹细纱长裙和墨狐皮褂子。虞怜注意到北境女子所用的粉黛都装在贝壳样金制妆奁里,上面雕刻着火焰纹饰,看样子似乎是产自波斯、大概是从丝绸之路传来的。
“北境和波斯通商吗?”她拨弄着金贝,随口问道。
卓娅不假思索道:“从前是没有的,王上登基以来,尽可能断了与大周的贸易往来,严查私下通商。大周的布匹丝绸、瓷器粉黛,都是我们用惯了的,王上下了命令,部分日用品从西域商人采买,不够用的就去大周抢,抢到多少都归自己所有,各凭本事。”
虞怜心下了然,大周不可能放任他们烧杀抢掠,自然也会反击,特别是两国交界处的城池,战斗力都格外强悍。你抢我杀,你争我夺,一来二去就愈发激化了矛盾。大周或许只有边境百姓视北境人为仇敌,北境却是全民皆兵,所有人都把大周人当做血仇。
她倒吸一口凉气,银坚在和她做着一样的事情——为银璃报仇。只是他比自己有耐心得多,自己在仇敌家中隐忍三年,而他可以通过十年二十年的努力,一边厉兵秣马,一边挑起民愤。他在北境千万百姓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焰,这火势越烧越大,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两国之间就会爆发前所未有的激烈战争。
而大周那边呢,暮年的皇帝忙着制衡之术,国师忙着巩固地位,裕王和亲王斗得不亦乐乎,文家和白家明争暗斗,朝堂上乌烟瘴气,民众艰难生存。
虞怜已经能看到这场战争的到来,和最终的结局。在这血与铁的洗礼中,她一定能如同银坚所愿,为父亲母亲洗刷冤屈、报仇雪恨。
可,这是他们希望的吗?
用无数人的鲜血与生命,无数家庭的分崩离析,换来的沉冤昭雪,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
自己的母亲为了化干戈为玉帛,不惜远赴大周和亲,她的父亲为了打消皇帝疑心,拱手献出穷尽心血练出的沈家军。他们二人虽然都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将军,却比谁都希望这天下永无战事。
虞怜脑海中乱纷纷的,理不出头绪。卓娅看她神色不好,出言提醒道:“公主,梳妆完成了,咱们这就出去吧。”
说着就要去搀扶她,虞怜摆了摆手,卓娅了然地一笑,只默默跟在虞怜身后。刚一出王帐,虞怜就看到面前黑压压跪了无数北境子民,一旁的银坚冲她微笑着伸出手。
虞怜勉强笑了笑,回手握住。银坚牵起她的手高高举起,向子民宣布道:“这是我北境的公主,沈昭。她在敌国多年,为我们传回无数有价值的消息,是我北境当之无愧的功臣。以后你们见到她,就如同见到我本人,记住了吗?”
北境百姓纷纷向虞怜叩首,她从没见过这个场景,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银坚。他收敛起王者那副不可一世的蛮横霸气,冲着她温柔地笑了,虞怜定了定神,对百姓道:“大家都起来吧。秋狩节就要到了,我常年住在南边,还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呢。”
蓝衣谋士在一旁笑道:“那我们今年可要好好布置,让公主满意,就舍不得离开我们北境了。”
“离开?这是哪里的话?”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虞怜只觉得耳熟,转头一看居然是银玄,身旁还寸步不离地跟着银素。
银坚哈哈大笑,挥了挥手示意子民散去,对虞怜说:“这是银玄、银素,都是我北境亲王。”
虞怜扫了一眼银玄和银素,发现银玄在不易察觉地摇头,当即明白过来他不愿意相认,立刻配合地演戏道:“见过两位亲王。”
银玄也按照北境的规矩行了一礼,银素却纹丝不动。银坚早已习惯银素的离经叛道,也不管他,只和银玄交谈了几句公事,看一旁的虞怜在神游,又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让银玄带你四处转转?”
虞怜求之不得,点头答应。看着银坚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她才笑着问银玄道:“怎么,三年不见就忘记我了?”
银素第一次开口道:“美人,以你的这副模样,天下谁人敢忘了你啊?”
银玄以眼神警告银素不要乱说话,然后向虞怜郑重赔礼:“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心智不全的。”
银素:“……”
虞怜哈哈大笑,早已不介怀当年的事:“你就是为了这个,不敢在我舅舅面前相认的?”
“若是让大王知道阿素差点欺负了你,”银玄一指不远处的小土坡,“那里就是我俩今夜的安眠之处了。”
虞怜道:“不至于不至于,好歹也是两位亲王呢,守护着北境多少部落,怎么这么怕我舅舅?”
银玄眉尖一挑:“这偌大草原上,也就只有你不怕他了。难道他没有和你说过,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不让你母亲和亲、直接宰了老北境王的故事?”
“刚听完,新鲜热乎得很,”虞怜随手把斗篷一甩铺在草地上,躺下来,胳膊枕在脑后,懒洋洋地看着湛蓝天空,“谁年少时候没冲动过呢?我敢说亲王大人你也曾经拜倒在某条石榴裙下、为了一个笑颜冲动过吧?”
银玄也不顾面色阴沉的银素,也往草地上一躺,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有。你母亲,银璃。”
虞怜:“……”
她叹了口气:“我看这草原上的姑娘个个都和天仙一样美丽,比花骨朵还娇艳,你们究竟是中了什么蛊毒、一个两个都要喜欢我母亲?”
银玄用非常认真的口气回答:“因为好看。”
虞怜:“…………”
“真的,你母亲是这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银玄继续添油加醋,“每次她出现的时候,天空总是干净得如同水洗,飘着几丝若有若无的云彩,你母亲带着满身阳光从山坡上走下来,笑容比神山的寒天花还要美丽……”
虞怜呆呆道:“天气好那是因为她的血灵是操控风云……”
银素嗤笑起来,银玄无所谓地“哦”了一声:“那么你的血灵又是什么,我尊贵的公主殿下?”
虞怜平静道:“原来在这等我呢——我没有血灵。”
“是大王让你这么说的吧,”银玄一点也不意外,“今年的冬至,十年一次的试炼就要来了,他怕你被卷进那杀戮场里。”
虞怜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说什么?今年冬至?那,有人会挑战他吗?”
“那是当然,”银玄冷酷道,“杀戮场上没有尊卑,赢者为王,败者为鬼。”
虞怜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爪子扼住了,有些呼吸急促:“今年参加试炼的,有多少人?”
银素冷冷道:“七十九人。”
银玄看虞怜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连忙安慰道:“你担心什么?难道你没有见过大王的血灵,恐怕那是世间最为强大的力量了,不会有人伤到他的。你更应该担心担心我们哥俩,能不能看到明年的太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