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一队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的麒麟卫押着一辆囚车,无声无息地来到天牢前。
车轮停住,为首的麒麟卫瞧了一眼囚车里的人,面上难得露出一丝难堪,嘴唇翕动着没说出话来。囚犯浑身是血,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半晌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他缓缓抬起头,一向清俊的脸上满是血污,眼底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麒麟卫的二把手成了天牢的阶下囚,这也算是天字第一号笑话了。”
接替他的人是他的心腹,闻言垂下眸子不敢看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想去搀扶文骋,却被对方冷冷拒绝了:“不敢劳动大驾。陆柳给我安排了哪间上房?”
自从走进麒麟卫的衙门、穿上官服的一刹那,文骋就一直称呼陆柳为师父,麒麟卫上下都知道两人是极亲密的师徒。听到文骋现在竟然直呼其名,心腹暗自惊心,陆柳今夜忽然发来急令,说文骋触怒天颜,已被革去官职,升自己为副指挥使。
他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稀里糊涂成了麒麟卫的二把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带着人去一间偏僻小院抓了文骋。看文骋这个糟糕模样,还有满肚子的阴阳怪气,他知道也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只得先把人安顿在了一间相对不错的牢房。
“副指挥使,此事可要请示陆指挥使……”底下人惴惴不安,不敢领命。
心腹看了一眼阴郁的文骋,果断道:“不必,出了事有我呢。去吧。”
看着文骋带着手铐脚镣、踉跄远去的背影,心腹叹了口气。他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心思——朝堂上的风云骤变他是知道的,可文家毕竟是五姓望族之一,说不定哪天文松年和文骅就能东山再起,现在还是尽量给文骋送点人情为妙。
果然如心腹所料,半日后,原本应该被收监关押的文骅出现在天牢里。一身狐皮大氅,抱着一个暖烘烘的手炉,完全不像是失势的模样,他打量着满身狼狈样的弟弟笑道:“这是怎么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文三像是丢了魂似的,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确如文骅所言,文骋幽深如井的双眸没了一点光彩,闻言也只是微微抬头,面无表情道:“做阶下囚也该有个阶下囚的样子,你这算是什么?”
“父亲的门生遍布朝野,还能让我吃这个苦?”文骅嗤笑,“你就不一样了,陆柳铁了心要治你,只好委屈三弟你尝一下天牢的滋味了。”
文骋淡淡道:“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是那么多废话。陛下让父亲致仕,又发话让刑部严查你贪污一案,我离开京城时你说局势尽在掌握之中,现在是怎么回事?”
文骅终于收起了那副玩闹神色:“怎么回事?咱们都被裕王耍了,成王败寇,棋差一招,这都得归功于你房中那个小妾。”
文骋眼里寒芒一闪,刹那间杀意似乎化成了实质,文骅冷笑:“你有什么脸这样看着我?虞怜,啊不,应该说是那个沈家余孽,联合裕王和白家下了一盘好棋。表面上她带人拼命阻拦你,还暴露自己隐藏多年的身份,实际上是把京城内外、甚至是无极观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文骋那两片总是紧抿着的嘴唇,开始神经质地颤抖:“怎么会……”
“是裕王和白家的手笔。”文骅道,“把文府的秘密卖给裕王之后,她不过是个活靶子。裕王和白家声东击西,趁乱抓住了那个人,给我扣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文骋心下一沉,文骅说的那个人来自北境王帐,是北境大单于身边的文书,与文府秘密来往多年。
“此人来往北境与京城多年,行事谨慎到了极点,从来没被抓住过,怎么会……”文骋话音戛然而止,自然是虞怜告知了裕王此人的行踪。
他来不及想是什么时候给了她机会通风报信,着急道:“你预备如何?通敌叛国,最严重可是要被凌迟三千刀的!”
文骅冷笑,目光冷厉,和平日的花花公子判若两人:“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看不到事情发根本——乱局之中首先要抓住最关键的局眼,才能有破局之法。”
文骋稍稍平静下来:“你是说陛下的心思?”
“正是。陛下多年不立储,就是担心储君和权臣勾结生出异心。如今裕王和白家搅在一起,先是让父亲致仕,又想给我扣上通敌的帽子,甚至拉上了秦王殿下。陛下何等圣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一旦真的处决了文家,白家立刻会把持朝政、联合百官请立裕王。”
文骋眯起眼:“若是这样发展下去,怕是离逼宫不远了。陛下的皇位也是这么得来的,他最怕自己也走上这条路。”
他由衷地出了一口气:“兄长,你找到了陛下的逆鳞。”
文骅平静道:“沈家余孽断不能留。待我扭转过局势,你可千万不能怜香惜玉啊。”
文骋点头:“当然,不必多说。”
幽暗的牢房里,兄弟俩相视一笑,彼此都看到了眼底的决绝狠厉。
数日之后,朝堂局势果然如同文骅所料,陛下从轻发落了自己,责令秦王闭门思过,同时任白永思为首辅。
诏书一颁布,一时间朝野哗然,物议沸腾。
裕王党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局他们原以为拿住了文党的命脉,可以直接送文骅去见阎王,甚至贬秦王为庶人。怎么一向冷酷狠辣的陛下忽然生出了慈悲心,不但没有对文骅痛下杀手,还没有惩处秦王,只是轻飘飘来个闭门思过了事。
“人人都说陛下老了,心也软了,”文松年缓缓拈起一粒白子,目光在棋盘上逡巡,“永思,你怎么看?”
白府书房内,新任首辅白永思看着比自己年长二十岁、刚刚致仕的前任首辅,尽量表现得淡然,其实心里已经有无数个念头呼啸而过。
他冲一旁的侍女微微点头,她们放下捧着的瓜果点心,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珠帘被轻轻放下,白永思注视着晃动的珠帘慢慢归于平静,终于开口道:
“家父在世时就说过,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秦王殿下是陛下一手带大的,文阁老是陛下的老师,这些都是不会变的。”
文松年抬头看着眼前的新首辅,目光里竟然是纯澈的赞许:“你的见识智谋像极了你父亲,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白永思的父亲与文松年、沈烈是同年好友,后来文松年和沈烈成为政坛上一文一武两棵参天大树,白父渐渐淡出了这段情谊,在朝堂上也只是挂了闲职。
直到面对这个多年的政敌,白永思才明白为什么父亲当年不愿与此人争权,为什么裕王隐忍多年、直到今日才敢翻盘——
此人实在是太深不可测了。
明明知道自己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非但没有撕破脸去御前争执,还跑到自己府上拜访,言谈举止中俨然是个慈爱的长辈。
“当啷”一声脆响,白永思手中的黑子掉在棋盘上,搅乱了整个棋局。
白永思手指颤抖着,拈起那枚黑子,抬头时眼神已经彻底乱了。
文松年面上波澜不惊,眼里却含着轻蔑的笑意:“裕王殿下就在府中吧,还请出来一叙。”
“啪!啪!啪!”
屏风后响起清脆的巴掌声,一个长衫男子踱步而出,正是裕王。他着一身常服,衣料华贵而样式简单,乍一看就是个闲散王爷。
“首辅别来无恙啊。”裕王主动冲文松年行了一礼,施施然坐下来,“白大人近来公务繁忙,不如就让本王替他来重开一局,如何?”
文松年眼底精光一闪而过:“上次与殿下手谈还是去年正月十七,在我府里下棋看戏,只怕下一次手谈就是要在东宫了。”
裕王淡淡道:“东不东宫的,全看父皇心思,你我不能揣度。”
他不过二十多岁,气场却与官场老狐狸文松年不相上下,言谈更是滴水不漏。两人交锋数个回合,棋到中盘,局势逐渐焦灼起来。
文松年盯着棋盘中的七颗黑子,此时已经被裕王的白子包围,眼看要被吞吃。裕王先是示弱诱敌,然后一招声东击西围住了黑子,他这一个陷阱布置许久,屠刀一亮、七颗黑子立刻没有了生路。
然而文松年毕竟老辣,几步就让白子直逼黑子腹地:“殿下可知,棋盘上某一处的胜利不算胜利,真正要紧的是心腹之处,万万不能落了下风。”
裕王盯着棋盘沉吟片刻:“局势瞬息万变,非我所能控制。我已谋划许久,自然要尽力走完我的布置。”
“殿下的布置确实精妙,可您难道不想一想,为何事事发展都不如您所料的激烈?”文松年抿了一口茶,悠悠然道,“不管是我,文家,还是秦王,虽然受了些影响,却没有伤及根本。这应该不是殿下布置的初衷吧。”
“……”裕王面无表情,“但请帝师大人赐教。”
“很简单。陛下多年没有立储,就是让您和秦王殿下互相制衡。朝堂也是一样的道理,权臣和大臣不能亲密无间,更不能出现东宫与权臣联手的局势。”文松年叹息道,“殿下做得很好,可是过犹不及,您做得也实在是太多了,已经引起陛下的猜忌了。”
一片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裕王直起身,再一次向文松年行礼,然后徐徐道:“首辅劳苦功高,又教出了令郎文骅这样的人才。您致仕后我会让大臣推举文骅入阁,保文家世世代代荣宠长兴。”
文松年注视着裕王,片刻后点点头,知道这是让裕王入东宫的条件。
裕王心里暗自出了一口气,文松年把持朝政多年,党羽无数,如果真的逼到了墙角只怕要生出事端。更何况此人伴君多年,对于自己父皇的脾性比自己还要了解,此时见好就收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他还是太年轻了,正当他以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准备留文松年用饭时,就听见他幽幽道:“我看着一个白家人有些碍眼。”
裕王愣住了,半晌试探道:“大人是指……”
“白家推选了一个秀女入宫,后来被陛下指给了我家三郎做妾室,”文松年淡淡道,“此女为我儿生下了一双龙凤胎,却勾结外人想谋害我儿。这样的人是留不得的。”
裕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本王会和白家说一声,让他们把人领回去,不给府上添麻烦……”
文松年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多谢王爷,只是此女乃是沈家余孽,按理说应该禀告圣上、腰斩处死,念在她给我文家留后的份上,我就赏她个全/尸。王爷觉得如何啊?”
裕王呼出一口气:“……甚好。”
他顿了顿,补充了句:“只是此人是陛下亲赐,万一陛下追问起来,如何是好呢?”
文松年道:“殿下思虑周全。我已查明,此女今夜会被白府人护送出城,到时就说夜里被歹人劫财杀害,这样的事数不胜数,陛下不会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