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者大人!执灯渡者大人!”屠袖匆匆闯入边界之地,还来不及稳住自己的身形,他就向周围大喊道:“骨面渡者大人他发疯了!”
屠袖的声音大得几乎能够覆盖整个边界的流离之所,连无边厚重的混沌都在此刻被声音洞穿,显得前所未有地稀薄。
但是屠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个眼熟的黑色身影。
于是,他加大了嗓门,再次喊道:“执灯渡者大人,您在哪里啊?!!出大事了!!!”
如此呼喊,足以震动天地,就连鬼魅都不由得抱着头避开屠袖。
因此灯逾也不能当做没有听见,他缓缓看向了屠袖的方向,抬了抬手,拨开了一片混沌令屠袖能够看清自己的身形。
“我知道,我看到了。”
一个毫无波澜的声音从屠袖身边响起,屠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身,这才看到了灯逾的身影自混沌之中走出。
灯逾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
“他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
就像狂风暴雨之间的庇护,无尽黑夜之中行路的烛火,灯逾的声音总是有这样的能力。
不过今日灯逾的声音不像平常那般恬静而安然。屠袖能够听出来,这位漆黑的渡者话语间充斥着异常的无奈。
但是无论如何,无论这样的声音,屠袖只要站在他的面前,就总是不自觉地开始平静下来。似乎找了了灯逾就找到了足以依靠的希望,似乎有灯逾在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稍稍冷静了一点,屠袖这才注意到边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向来鬼魅遮天,充斥着妄念呓语的边界,此刻竟然如此宁静。
厚重而压抑的混沌也不是看起来脏兮兮的黑色裹着灰尘的颜色,它们虽然依旧充斥着整个边界,但看起来而是接近白玉那般通透而绵稠的质感。
周围闪烁着点点温和的光芒,这些光芒逐渐将远处猛烈的黑色的撕裂般的混沌逼退,在这里留下一片足以容身的安宁。
屠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
很安逸,很放松,但又感觉这份舒适来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灯逾抬起手,握住了空中飘散一点微光。屠袖这才发现,那双温柔地犹如无风的湖水一般的眼眸现在竟然是一片漆黑的空洞。
“我等不到我的挚友了。
从今往后,世界上只有我一个渡者了。”
灯逾轻轻叹了两句,便抬眉看向了人界的方向。
“是千百万年还是千万万年……我和他看过山脉诞生的模样,看过天崩地裂的毁灭,看过日月星辰的演变。我以为,这份安然会持续到世界的尽头,会持续到一切的终末。”
有些不对劲。
屠袖看着眼前熟悉的渡者,却总感觉有一种陌生的味道。
除了那份意料之中的安心,屠袖能感受到灯逾身上的气息无比沉寂。就像那些成为了枯骨的生物残骸一样没有任何起伏。
甚至灯逾刚刚这番话语,言语之中都没有任何的波澜,太平静了,太平淡了。
那是与他自诞生起,到现在一同相伴了千百万年无话不谈的人啊!即便是仅仅相处几年的人,也会有难掩的惊讶和惋惜吧。
为什么眼中空无一物?
这还是那位渡者吗?
屠袖开始有些抗拒,他不断后退着 不断摇着头。
是在压抑,是在控制自己内心的情感吗?
是啊,也是啊。这从不分离的两人中突然有一个消失了,这任谁都难以接受吧。
想到这些,屠袖有些犹豫地走上了前去。他总感觉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却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撒娇,任性,安慰……这些吸引注意力的方式都在这份巨大的悲伤面前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他只能沉默地听着,灯逾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有想到,他在我的心里那样重要,占据了我整颗心。失去了他,我的也犹如被刀剜去一样疼痛,根本无暇思考任何事情。
在责任和他之间我已经错过了一次,因此我不可在犹豫下去,不可再错过更多东西。
我抹去了我的情感,果然,这样我感觉浑身都轻松多了。也终于有能够平定混沌,稳定边界的力量了。”
“什么?”一瞬间,屠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渡者大人……您说什么?”
什么抹去情感?那是理解中的那种意思吗?
屠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黑色的,他宁可相信是自己理解错了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可是向来有问必答的渡者这一次没有回话。
屠袖有些迫切地看向灯逾,他现在急切地想要试图透过那副面具看到一个真实的存在。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灯逾的脸上时,他愣住了。
那份沉默上面带着前所未有的苦痛,那副冰冷的面具下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那是这位漆黑的渡者的泪水。
“可是这样远远不够,”灯逾继续轻声地讲述着:
“只是抹除了情感还不够。记忆记录着一切,会不断地催生这份久远情感。只要记忆存在,我的这颗心就会为之跳动,就会滋生出无法缓解地痛苦。
这样,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骨在意人界,在意天下苍生,为了两界生灵而向上天僭越请愿。我无法理解这些东西,但他所做的一切,千百年如一日地热爱我都看在眼里啊。
他愿为天下安,那么,我也是。
屠袖,听好了。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接下来我要抹除全部关于骨的记忆,这样才能将不受控的痛苦从身体里驱逐出去,才能能全身心地操控自己的力量。
在抹除记忆的瞬间我会祭献出全部的力量用来平定这次灾厄。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屠袖。”
灯逾的目光突然温和了起来,就像是屠袖上一次见到的那个灯逾一样。伴随着这份温和,灯逾露出了一抹笑容,可是他似乎已经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而笑了。
在前所未有的宁静而通透之间,渡者这份勉强的笑意终究被他的面具遮挡下了。
虽然没有看到灯逾这抹勉强的笑容,但屠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拉着灯逾的衣袖,紧紧看着面具中那双漆黑的眼眸,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交给我了……那您呢?您这是要去哪里啊?您不会要去找骨面大人吧……可您不是说了吗,他不会回来了。”
“记忆连接着灵魂,灵魂又承载是力量的根本。很快我会抹除我的记忆,紧接着我会耗尽全部力量。力量在手中消逝,灵魂和记忆变得残缺不起,那时,我就无法维持现在这幅身躯了。”
即便漆黑的渡者选择拥抱了黑色,他也依然手握光芒。
灯逾轻轻摸了摸屠袖的头,他的眼神似乎在看一个怯懦的孩童。
一切似乎回到了鬼界诞生之初,一个笨拙的新生鬼族不知道在执着什么,摇摇晃晃地跟在两位渡者的身后。
有些地方,不那么好走,有些鬼族会在路上猎杀自己的同类。
瘦小的身影一步一步跟在他心中的光芒后面,直到那道光芒回过了身,将他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
就像现在这样。
无法察觉到悲伤,但苦涩再一次爬上了心口。
灯逾将自己的声音放地格外轻,言语也努力变得格外温和,“没关系的,屠袖。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位和我一模一样的渡者诞生的,他的性格大抵也和我一样。他一样能够听你说话,能够陪你说笑,也能够接着陪你走过漫长时光。”
“我不是这个意思,执灯渡者大人!”屠袖真的急了,他满眼通红地吼道:“您只能是您,往后的所有渡者都和您不一样!他们都代替不了您啊!”
“……可是没有时间了,屠袖。我没有看过人界,但他的话总是不会错的。他那样爱着人,爱着世间万物,现在的我竟然有些理解了。可惜啊……我没有机会去看看了。
自混沌而生,定天地乾坤,分昼夜之界,划人鬼之别。这是我于世间的意义。
可缘有尽时,万物生灭,并非所以都可天道轮回,并非所有都有法则可依。
我心本无执,但鬼魅群起,涂炭生灵,两界不堪其扰。我灯逾,于此,以渡者之名僭越请命,愿天下安!
若有来生,莫再迟逾。”
就如灯逾所说的,他的眼神越来越坚毅但声音却越来越轻,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像是一滩死水。
随着话语的落下,他手中的灯火越来越耀眼。
刺眼的灯火将整个混沌的边界照耀地犹如白昼,灯火透过鬼魅,透过边界,透过永生不变的法则,透过人界白日的云雾……最终抚平了每一个人的心。
鬼魅在光芒之中无处遁形,恶念在光明之中爪牙尽现,一切灾厄都缩回来黑暗之地。而灯逾,也如燃尽的烛火一般迸发最后的焰火,最终逐渐变得黯淡,变得和无光的混沌难以区分边界。
那个一直驻立的身影轻轻地倒了下来,屠袖急忙上去抱住。并不是虚幻,漆黑的宽袖长袍里的那个人是实实在在可以触及到的。
只是并不算高大威武,也并不算结实沉重,甚至比屠袖想象中的要轻好多,柔软好多……
在灯逾落在屠袖怀里的瞬间,冰冷的面具从灯逾的脸上掉落在地。
这位执灯渡者的从来都没有展示过的面容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好奇心驱使着屠袖看去。
但是有些失望。没有厉鬼那样凶恶的獠牙,也没有鬼魅那样扭曲的面皮,没有妖族那样妩媚的眼眸,更加没有灵族那样神圣的眉眼。
眼前这个人只是平常的面容,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该有的都有。
那双湿漉漉的睫毛,看起来刚刚哭过一场。
这些五官加上和温润的玉一样的肌肤,合起来像个文雅而清朗的少年郎。
此番景象,竟然……有些令人怜惜!
屠袖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毕竟,他不再是他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拥抱这个人。
那一天,两界有两位渡者陷入了长眠。也是那一天,一位高傲的鬼王失去了两位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