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渐歇,云翻月涌。
山脚下老旧破败,在荒废土匪寨子上搭起的客栈一改往日萧条冷落,后院的水烧了一锅又一锅,牛羊肉不够,小二便打下欠条去村里拉最肥最壮的牲畜。
住店的客人太多,实在没有空房。面对抡着铁锤,一脸凶神恶煞的男人,小二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楼上那对不要肉不要酒,只要热茶的男女。
他一度在想,这人是不是藏了个巨大水囊专门来骗他们热茶的。
心里腹诽这二人穷酸,于是上楼赶人的架势也威风得很,肩上的抹桌布浑像一杆御敌无数的银枪。
捣鼓了无数说辞,挂了层层笑意的小二在走上廊道时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扯起笑欲言,却被男子阴厉的眼神刺得失了声。
“什么事?”
里间传来的清润女子声唤回了小二的几分神智。他抿着干白的唇,稍一垂眼便见刺目的鲜红流到了他脚底。
他吓得一个趔趄,滑坐在地,因此找到了鲜血的来源。
鲜血的主人跪在门口,脊背挺得笔直,红白相间的手紧握着长剑。看起来是一个风流无双的少年剑客,面容清俊,可那眼瞳里尽是冰冷与嘲弄。
剑客望着他,血色尽失的薄唇缓缓勾起一抹哂笑,“没事,一只老鼠撞到了门上,我这便将它扔出去。”
小二哪里还不明白,这对男女跟外面那群舞刀弄枪之人并无差别,皆是些闯荡江湖的凶客。
他一边摸着墙根站起,手脚并用地往楼梯爬,一边在心里纳闷这闭塞穷僻之地怎就突然热闹了起来。
慌乱的脚步声彻底散去后,裴行川若无其事地转了转脖子,紧攥的五指松开,从怀里取出金疮药洒在手臂上狰狞的伤处。
药粉入血肉,痛得他眉头紧拧,额头也有细汗浮起。
楼下忽然传出一声惊叫:“他是林幽年!”
谢云生打开门时,屋外跪着的人已没了踪迹,只留下斑驳的血迹。
“怎么,心疼你这徒弟了?”
月光洒进客栈,照亮漂落不定的浮灰。
绘有壮阔山河的折扇掩面一合,发出清脆的声响,粗哑的声音将风雅尽数扫去。身形魁梧的女子靠在窗边,眼里带着狭笑。
饶是习惯了这副装扮,谢云生还是嘴角抽了抽,移开目光问:“楼下的动静是你弄出来的?”
女子耸了耸肩,不甚在意道:“你再不走可就有大麻烦了。”
见谢云生不为所动,她又道:“你跟冥罗山杀手的那一战,如今可是人尽皆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画在你手上,你猜猜看今夜哪个门派会来打头阵?”
谢云生看她一眼,转身进屋拿包袱,临走时在桌上放了一瓶药。
女子看到她的举动,不禁挑眉:“你这是不打算等你徒弟一起走啊。”
“他自己会找上来。”
“你可真是无情。”女子咂咂舌,又伤春悲秋道:“听说你徒弟是个可怜人啊,碰上你这个师父就更可怜了。”
谢云生扫她一眼,“林幽年,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把嘴闭上。”
对上那满含警告的眼神,林幽年悻悻闭上嘴。
楼下喧嚣一片,刀兵相接、桌椅碎裂、亢言激语之声不绝于耳。
在沉重的脚步迈上楼梯时,谢云生抓起林幽年的衣领从窗户跳下,一眨眼二人便消失在了烛光摇曳的客栈外。
客栈内的刀光剑影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裴行川拖着沉重的身躯上楼时亦是从风而靡,待看到被拂在地的药瓶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也不知楼下的战火是如何波及到他身上的,他不过是立在楼梯上查看林幽年的真容,便被狠厉狂暴的书生乱扔的尖刀刺穿了衣袖。
更可恨的是那素不相识的抡锤大汉,从他下楼便阴狠地盯着他,见他浑身是伤,不由分说一锤子砸过来。
初次踏入江湖,他便被这群狂悖之徒打乱了修持许久的平静。他扯了扯唇想笑,反而牵动了伤处,让他深吸一口气。
从客栈向西十里是一片竹林,朦胧的月色落在繁密的林间,只留下斑驳的光影,四方传来涓涓水声。
在幽暗的林中行路,极易迷失方向,谢云生只好顺着水声前行。
林幽年即使累得气喘吁吁,也还是不忘絮絮叨叨地问:“你不是不收徒吗,你那徒弟是从哪冒出来的?该不会真是江湖上流传的那般吧,你收了你师父的私生子啊。”
谢云生本就被这陌生漆黑的山路弄得头痛,又听他聒噪不停,当即便气笑了:“你若真的好奇,何不自己去问他,莫要烦我。”
“也对哦,他应该没你这臭脾气。”林幽年摸了摸下巴,“话说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浓厚的夜色中,一道瘦长的人影兀自出现在林间,低沉虚弱的声音几乎要被水声盖过去。
林幽年猛地打了个寒颤,使劲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后,当即就大喊:“谢云生,救命啊,有鬼啊!”
谢云生回过头,看到裴行川时也有几分意外,感受到他微弱的气息,更是惊诧非常,这小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追上来的。
林幽年借着月色,三步并两步躲到谢云生身后。自以为安全,却见那瘦影走过来,再次问:“你想知道什么?”
林幽年还想尖叫,谢云生飞速道:“他是裴行川。”
浓夜静得出奇,林幽年眨了好几次眼才恢复镇定,小心翼翼地抬手戳了戳裴行川后道:“还真是人,怎么神出鬼没的。”
接下来一路,林幽年都一言不发,安静得可怕。方才不断重复的问题早被他抛到了脑后,只想着赶紧去安全的地方,他这心脏可不禁吓。
裴行川也没有再问,将剑当做拐棍,跌跌撞撞地跟在谢云生身后。
谢云生乐得清静,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荒废的山神庙,想坐下歇歇,又听到林幽年惊叫:“你怎么是个血人啊!伤这么重还跟着我们走了这么久,你吃了什么神药啊?”
被质问的裴行川显然也是一副错愕的表情,盯着林幽年欲言又止,“你当真是临川才子林幽年?”
林幽年下意识环臂到胸前,不大自然道:“我当然是林幽年。”
见裴行川还盯着他,他咬了咬槽牙,一屁股坐下来将燃烧的篝火挡了大半。
扑面而来的香粉气让裴行川眉头紧皱,下意识看向谢云生,见她若无其事地盘腿打坐,便咽回了到喉咙的话。
越烧越旺的篝火将几人紧绷的心情卸下。林幽年早早便捡了几块尚算平整的木板铺在地上,睡前又扯了几面庙里的帘幔盖上,很快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见林幽年睡着了,裴行川这才看向谢云生,问:“他真是林幽年?”
谢云生被这问题弄得莫名其妙,片刻后道:“能被你这般怀疑,说明他的易容很到位。”
裴行川哽了一下,深深看了林幽年一眼后,低声问:“我猜得没错的话,画在他身上吧?”
话落,他紧盯着谢云生,可谢云生勾了勾唇,添上一根柴后才望向他,“乖徒儿,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打听的事别打听。”
火光缭绕中,裴行川忍着伤痛紧盯谢云生,声音带着几分驳杂的情绪,“谢云生,我拜你为师是来跟你学本事的,你什么都不教也就罢了。这次越氏宝楼的事也瞒着我,你把我当傻子吗?”
深重的怒意将篝火也压暗了几分,谢云生没理会他,抬起一只手遮了遮自庙外吹来的风,又拿起一根柴,忽然手腕翻转,劈手将木柴丢出去。
裴行川浑身一震,下意识想躲开,可沉重的身体像被嵌进土里一样,纹丝不动。
外头传来一声惨叫,裴行川有些许恍惚地扭头看向屋外,想起身迎敌,可他如今动一下都费劲。
谢云生看出他的想法,低声道:“看好他,待在里面别出来。”
围攻的山神庙的少说有数十人,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穿粗布麻衣,手上拿着个泥做的葫芦,一头凌乱的头发用草绳胡乱束在脑后;女子身穿红色纱裙,眼角的蛇纹几乎蔓延到鬓角,腰上盘着一条尖脸赤蛇,此时正上下打量着谢云生,眸光在谢云生身侧的伞上顿住。
男子抬手抚摸着泥葫芦,朝谢云生微一颔首,“宁州万虺宗毒七公。”
女子含着笑望了眼山神庙内,款身道:“宁州万虺宗毒三娘。”
谢云生回望他们,神情平静:“夜深天寒,诸位若是想过夜,请便。若是想打架,那便去别处吧。”
毒七公摸着泥葫芦笑了笑:“看来谢门主也是一个刚直的人,我就不卖关子了,我们想借梦仙图一观。”
又是一阵风起,分明星月渐退,红日将生,天地间却并未回暖,反而升起瑟瑟寒意。
谢云生一身青衫被风吹动,声音也带了几分冷意:“看来今夜不管梦仙图在不在我手上,这场架都非打不可了。”
毒三娘翻手在前,任赤蛇自腰间离去,经由手臂爬到手掌,慢慢道:“听说谢门主不轻易开伞,我们赌一场可好?”
谢云生平静问:“赌什么?”
毒三娘笑笑,美眸中涌出一道厉光,“赌谢门主今夜会不会因为我们开伞。若是你打开遁云伞,无论输赢,梦仙图必须交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