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生没理会他的胡言,直接问道:“你知道赌局结果?”
大汉自知无法隐瞒,也无隐瞒的必要,叹气道:“是,这一个月,我每日都会梦到赌局结果。”
谢云生道:“那照你的意思,你该开心才是,为何愁眉苦脸,见人就跑?”
大汉浓眉紧皱,面如土色,咬着牙道:“可是旁人知道后都找上了我,赌坊的人更是想要我的命。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裴行川忽笑一声,“你常年出入赌坊,岂会不知人性有多贪婪,怎能轻易道出梦遇。”
大汉闻声连连叹气,悔不当初,双手捶胸,“谁能晓得此后我便常做此梦。”
裴行川道:“赌坊既知你有预知之能,怎会无所作为?”
“我还不想预知呢,他们又不让我进赌坊,梦了也没用。”大汉唾骂一声,“什么破梦,害得老子险些被赌坊的人弄死,若非那些赌客护着,我怕是早进土里了。”
荒寂的长街尽头,大汉骂骂咧咧,大倒苦水,显然是怒满脏腑。
“赌坊那群孙子怎会让自己赔钱,知晓我做预知梦后便暗中做了不少手脚,可是无论他们换人还是出老千,结果都跟我梦里一样。”
大汉兀自沉浸在悲伤与气愤中,未曾留意裴行川一瞬的出神,厉声道:“他们赔钱干老子何事!即便我不去赌,也总有人寻上门逼我道出输赢。有本事他就不开赌场了啊?”
谢云生忍不住笑一声,走上前,将剑送进剑鞘,随手怕了拍裴行川的肩,“徒儿,走,咱们今日也去赌一赌。”
裴行川眼皮垂下,掩住所有情绪,平静道:“好。”
午时醒,夜至眠。襄庸城的白昼似乎只有四个时辰,幸只是春日,否则田里谷物堆积,再逢雨水便只收得颗粒。
梦中岁时长,长街异常冷清。广乐坊稍显热闹,却不及别城的赌坊,尤其是青天白日,更缺金迷之气。
大汉在街头踌躇不前,谢云生看出他的彷徨与犹豫,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二人在广乐坊前立定。
门口小厮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视一圈,未见什么值钱的物件,也懒得动嘴皮子,抬了抬腿让出一条路。
赌坊内昨日的残烛尚未撤去,赌桌前围了寥寥可数几名赌客,戏台上的舞姬与乐工随意展臂抬指,丝毫见不到几分韵味。
二人在赌坊走了一圈,也未见到大汉口中的五号,不免有些乏味。
“徒儿,你饿吗?”
谢云生摸了摸小腹,状似不经意问道。
裴行川看她一眼,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偏头看了看四方,落下一句“等着”便没了踪迹。
赌坊宽大,几处包厢内的案几上摆放着各色茶点,姹紫嫣红一片。
裴行川挑了印象中味道不错的点心,又取了几个果子摞到上面,转身欲去寻谢云生,却被一名小厮拦住。
裴行川欲从袖里掏出银两,却发现空空如也,这才忆起最后几文钱刚已花出去买茶了,默了片刻道:“没钱给你,晚些给你送来。”
小厮上下打量着裴行川,嗤笑一声:“既然没钱,那你来什么赌坊啊。”
裴行川看他一眼,长指叩在剑鞘上,忽听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既然没钱,那就打一场擂台换食物吧。”
小厮毕恭毕敬点头应下,裴行川转眸时声音的主人已上楼,只余一角火红裙摆。
小厮回望裴行川,见他虽个头高却身无二两肉,当即便嘀咕道:“坊主什么眼光啊,这小子怕是一上去就被打趴下了,还不如那个呢,至少看起来靠谱些。”
裴行川没注意他的私语,被人喊着去后堂时将果盘递给他,“帮我送给东面窗下那位娘子。”
小厮闻声眼珠一转,探头看向东面,忽地撇了撇嘴,语意不明道:“擂台可不好打,要是为自己打也就罢了,可你这明摆着不是为自己,到时躺着下来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裴行川笑一声,显然并不为他的话所动,只道:“谢了。”
望着眼前堆满的碟子,谢云生微愣,诧异道:“你们赌坊这么大气?”
小厮微扬起下巴,傲声道:“我们若是不大气,怎会给穷鬼机会吃饭?”
谢云生眼眉一跳,“穷鬼,骂谁呢?”
小厮顿时横眉立目,想给她点颜色瞧瞧,却又听谢云生自语道:“穷鬼不会是在说我吧。”
小厮瞬间没话了,抬手在碟子里飞速摸了几块精致的点心,一边走一边道:“记得看擂台。”
谢云生见远处铁链围就的台上渐有人影行来,不禁感慨道:“未曾想来一趟赌坊,不破财就算了还有果子跟戏看。”
嘈杂的后堂内,几名壮汉立成一排,擦拳磨掌。
裴行川望着手上的木牌微微愣住,长指摩挲着上方墨迹,指甲近乎刺穿上方的字。
“五号,打过擂台吗?”
劈腿压在砖墙上的壮汉看着裴行川,眼中难掩蔑视。
裴行川收起所有心绪,淡淡道:“没打过擂台,但杀过人。”
壮汉喉头一噎,权当他在胡言乱语,另外几人闻声回头,俱是忍不住大笑:“台前说大话可是没用的,兄弟几个是长大的,不是被吓大的。”
裴行川未理会几人的刺讽,将剑放进统一的厢匮内,却被一只精壮的手摁住箱盖,来人咧嘴一笑:“兄弟,交个朋友,我叫王全。”
见裴行川默然不语,王全抿了抿唇续道:“你知道原先那个五号今日为何没来吗?”
裴行川这才看他一眼,王全顿时滔滔不绝道:“前面几场他伤得太重,今日来必死,于是宁愿赔钱都不上。我看他是个聪明人,知道钱没命重要。不知道这位小兄弟聪明不聪明?”
裴行川听明白了他的画外音,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想做什么?”
王全以为他意动,抬手拍了拍他肩,手心略有湿意,未细想,道;“我的东家在下面看着呢,你明白的。”
裴行川抬手合上箱盖,侧身避开他的手掌,平静道:“我不明白。”
王全只觉气涌心口,耐着心子解释道:“咱俩要是对上,你就表现得惨一点,越惨越好。”
裴行川看向其余几人,问:“你为什么不找他们?是因为你在他们面前会很惨吗?”
王全火气上冲,咬着牙盯了裴行川很久,见裴行川神情从容,无愧无惧,一拳砸在桌上,“你等着”。
裴行川看他一眼,抬手挪开木箱。
王全怒目圆睁,却无计可施,只能忍下满腔怒意等着上台算账。
临出行前,收整衣袖,望见掌心血迹默了片刻,想明白是从何处来后,脑海中骤然浮现裴行川那句狂妄的话,眼眸微黯。
窗外日光西斜,但听一道鸣锣声传遍赌坊,圆台的锁链门终于被打开,挂着木牌的打手们鱼贯而入,死气沉沉的赌坊终于有了生机,喊叫声此起彼伏。
看着台上的清瘦男子,谢云生手一僵,桃花糕卡在齿间。
裴行川也朝谢云生看来,微一颔首后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听着规则。
谢云生起身朝离擂台最近的厢房走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向桌上残余无几的果点,内心有些许复杂,伸手将陶碟捞进怀里朝厢房跑去。
“这位娘子押几号啊?”
才推开厢房的门,里间便传来一道婉转的声音。
谢云生看着椅上慵懒靠坐的女子,笑问:“没银子也可以押?”
女子抬手请谢云生坐下,不紧不慢道:“没钱当然不可以押,但娘子若是同我押一个号,那一块点心都可下注。”
她顿了顿,美眸锁向谢云生,笑问:“所以娘子押哪一号?”
谢云生抬步坐下,回望她的眼眸,平静道:“五号。”
女子掩唇一笑,娇声道:“巧了,我也押的是五号。”
谢云生望着漆桌一角堆叠的金银,意味不明道:“还真是巧,所有人都押五号。”
“那请问坊主,你还能盈利吗?”
坊主眼眉微垂,转瞬笑道:“世间万物皆有其定数,孰生孰死,岂能一眼观之?”
谢云生闻声唇畔微勾,长指轻叩红木扶手,不动声色打量擂台外围。
铁链重重,赌客云集,熙攘之中隐匿着几位寻常赌客装扮却神敏体健之人,鹰隼般的眼眸扫视四方。
但听一声命锣,狭窄的擂台上,十数人因声东奔西窜。没有兵器,毫无章法的肉搏滚摔,不过片刻,便有血气传来。
裴行川立于一侧,随意避开攻击,并未主动出击,可就是这般防御令众人无法近身,只得换目标。
可是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吼叫:“五号五号,五号必胜!”
紧接着人群顿如被火焰击中一般,顷刻间烧成一个大火球,爆发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无一例外都在叫喊着五号。
打红了眼的大汉们顿时清醒过来,明白五号是已定的胜者,纷纷转过身来盯着裴行川。
脸上挂了彩的王全惊愕失色,眼珠几转,双拳紧捏,也朝裴行川围拢。
见裴行川被几名大汉包围,谢云生起身望向坊主,神情微冷:“既然是擂台,那便有擂台的规矩,岂可围攻一人?”
坊主从擂台上收回目光,眸中一片漠然,唇畔却微勾着:“擂台的规矩是战至最后之人获胜,若是五号能在这样的压力下突出重围,更能说明他的本事,如此不是更有观擂台的乐趣吗?”
望着眼前汹涌袭来的拳脚,裴行川心头顿生寒意。
若是放在平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取胜。
可他如今有伤在身,亦无武器在手,双拳如何能抵过几分这铺天盖地涌来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