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嘉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应该也就一米六出头的个子,需要仰着头看他,但还是不卑不亢的,不露一丝半毫的怯意。
他完全不以为意,这样一个女生,能有什么力气?就算被她揍一顿,男生嘛,皮糙肉厚的也捱得过去。
虽然人是冯睿砸的,但那货心大,觉得道过歉就了事了,完全没意识到谢蔻在生付嘉言的气。
一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估计连脑蹦儿都没被弹过,这下直接挨了一球,还疼得冒泪花了,谁看了都得骂自己是个王八蛋。
不就是让她还一下回来么,多大点事。
付嘉言拍了下球,递给她。
球上有灰,而谢蔻的手掌小,一只手不太托得稳,用上了两只手,也学着他拍球的姿势,生疏,差点把球拍跑了。
他笑了一声,她抬眼看他,他又立马收住了,示意说:“您继续。”
以他为中心,谢蔻绕着转了一圈,不疾不徐的,像屠夫磨刀霍霍着,看哪块肉品质最好,好挑一块下刀。
付嘉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班里二十来个女生中,他对谢蔻的印象算是最深的。
她的低调,反而成了她的高调之处。优秀的人,无法藏匿住身影。
军训第一天,云淡天高,太阳是被烧旺的炭,还冒着白烟儿,晒得一众人有苦不能言,要是忤逆教官的意思,擅自动或出声,就要被罚。
站军姿时,一个女生突然直挺挺地往后倒,幸亏有后面的人接住,才没瘫倒在地。
教官一边吐槽着学生身体素质差,一边问还有没有身体不舒服的,去一边阴凉处休息。
都说要有第一个勇于吃螃蟹的人,谢蔻是第一个举手的,她说她头晕,接着被一位女教官扶到旁边去。又有几个女生打报告,男生想浑水摸鱼,也因好面子,没动。
然而谢蔻喝了支藿香正气水,是校医务室老师提供的,没几分钟就回来了。
教官冲那边喊:“休息够了就归队。”
第一天后,谢蔻再没喊过一声。
个儿高的站前排,只有走正步时,付嘉言才能看到她——腰背挺得笔直,姿势标准,马尾在脑后左右摆动。
男生凑在一起,也会讨论女孩子,尤其在初开学,对一切都新鲜、新奇的时候。
他们谈得最多的,便是谢蔻。说她讲普通话带一点点口音,但是嗓音软,反而可爱;说她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发育得挺好,即便隔着迷彩服。
他们才是对猪肉挑肥拣瘦的人,先抑后扬,仿佛是在夸她。
付嘉言听着,没有说话。但他立在那儿,参与感就极强。
“谢蔻”这两个字在耳边环绕得多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女生聚集区。
她们或坐或站,解了腰带,摘了帽子,哪怕扇出来的是热风,拂过汗水,聊胜于无,也能降降温了。谢蔻也是,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汗哒哒地贴着头皮,脸颊微红,仿佛红色衣服掉色,染在皮肤上。
第一眼,付嘉言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被太阳晒蔫了的花瓣,容易令人忽略它之前多么娇妍。
军训传统节目,是拉歌。
教官教他们唱《军中绿花》《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之类,教他们要嗓门大,最后不是唱,变成了喊,比谁的气势更足。
谢蔻的声线像一堆白萝卜里挑地瓜,污水里淌过一泓清流——意思是,很具有辨识度。
似乎是为了证明,小小的身体,依然可以爆发出大力量,那么不留余力。
付嘉言想的是,还挺认真。
后来其实也没太多交集,至多就是“让一让”“谢谢”。
老师抛出问题,谢蔻不爱出风头,抢答机会总是让给别人,但只要选中她,就一定答得准、答得快。
硬要说她傲,或许有一点,是她不爱和人成群结伴。
中学的男生女生聊八卦、聊学习,一起打球、吃饭,约去上厕所,大多爱扎堆。也没人排挤她,就是她不爱。不过别人若是热情找她,她也不会不给好脸色。
怎么看都是个奇怪的女生。
一般的人,在他提出那样的要求时,给彼此一个台阶,双方就坡下驴,也就算了,哪会真的约在放学后,施以报复。
她还一副“是为了给你留面子”的神情。
付嘉言不跟女生计较,借性别优势欺负人,会显得他很没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招她记恨,不如让她把这口气发泄出来,往后也不欠着她什么。
付嘉言右边肩膀挎着书包,挺起腰杆地杵着,跟沙袋似的——也是稀罕,竟有人等着挨揍。
由着她审视完,预料之中的球却没打出来。
谢蔻像抛垃圾一样,把球抛出来,付嘉言下意识地伸出长臂一捞,捞入怀里。
就在这当口,她手肘迅速一顶,顶在他左后腰。
力道不大,但那儿敏感,疼痛顿时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球掉落,不偏不倚地吻了下鞋尖,留下一枚灰色吻痕。他倒吸冷气,皱起眉,尚未缓过劲来,再一看,她已经走了。
谢蔻回头,冲付嘉言扬了扬手,“两清了。”
也不知道有的什么恃,不怕他报复,特别明目张胆。
冯睿走过来,刚才他一直在旁边看好戏一样地看着,没想到付嘉言真被揍了,“没事吧,她下手够狠啊,不会顶坏你的肾吧。”
他嘴上是关心,看他吃瘪,面上却在幸灾乐祸。
付嘉言没好气:“滚滚滚,能不能盼点好?”
要是被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顶出内伤,他还要不要出去混了?
只是顶着软组织,疼过那一阵就无碍了,谢蔻没走远,背影还在视线范围内,要追也追得上,付嘉言只是震惊:“她耍我呢?还来个虚晃一枪?”
冯睿:“……很明显是。”
“不是,为什么啊?都给她球了,她给我来一肘子是什么意思?”
“可能用不惯球吧,再说你天天混篮球场,早习惯被球砸了。”越说,冯睿越憋不住笑,“谢蔻原来这么猛啊,搞不好学过格斗,刚才还手下留情了。”
付嘉言笑不出来,但要么说自作自受呢,有气也只能咽下肚,哪怕把胃灼得火烧火燎的。
冯睿还在一边说风凉话:“啧啧,经此一役,我以后不敢惹她了。兄弟,你以后也当下着点。”
“那你就敢惹我是吧?”付嘉言勒住他的脖子,对男生,他可没那么客气,把人勒弯了腰,“你打的人家,我替你背锅,你还搁这落井下石?”
冯睿连连讨饶:“哥哥哥,我错了,待会请你喝饮料。”
暮色已至,天色渐晚,他们走去车棚。
走读生多,学校在两栋教学楼之间专门建了一排车棚,他们到时,谢蔻正好解了锁,她骑的就是那种小型女士自行车,粉白色的外观,轮胎小,座椅矮。
她把书包放进车前的篮子里,跨坐上去,抬眼就看到他们。
付嘉言两手揣着兜,球留在教室,不带回家,脸色臭臭的,活像追债的。
冯睿解释说:“你别误会,我们的车也停这儿。”
谢蔻“嗯”了一声,还挺和颜悦色的:“付同学,冯同学,再见。”
说完,她从他们身边骑过去,还叮铃铃按了下铃。
付嘉言这会儿气笑了,“她这算耀武扬威,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冯睿说:“走了,喝东西去。”
下午的雨早停了,但地上还湿着,单车偶尔骑过一洼积水,溅起点点泥水。
学校外面有便利店,比校内小卖部便宜,种类还多。
他们拉下脚撑,把车停在路边,冯睿时不时往外瞟一眼,他的无所谓,付嘉言那辆梅花标志太招摇,车又没锁,怕遭贼惦记。
付嘉言兀自走到饮品区,看到给谢蔻没要的柠檬茶,想起她说不喝添加色精的饮料,他从货架上拿了一排,去收银台。
冯睿给掏出几张钱币结账,问:“你爱喝这个啊?”
“挺喜欢的。”
谢蔻这会儿骑到十字路口的位置,等红灯。
她掏出手机,学校不允许带,但她藏在书包的角落,也不会有人查。估计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有一个未接来电,只响了几秒,仿佛只是为让她知道有这么一通电话,然后下面是一条消息。
吴亚蓉告诉,或者说,通知她:今晚需要加班,晚餐有阿姨上门,热水器得过两天找人来修,先将就用热水壶烧水。
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就跟上级通知下级一样么?
谢蔻回了个好。
也只能是好。作为孩子,无法干预父母的工作。只能是接受。
跳绿灯了。
这一路基本上都是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
谢蔻收起手机,面色平静地汇入人流。
从学校到家骑车二十分钟,回到家,有家政阿姨替她做两菜一汤,按照吴亚蓉吩咐的,少油少盐,用的都是当日新鲜食材。
待她吃完,阿姨收拾好,才会离开。
晚上,吴亚蓉又打电话来,问她月考成绩如何,晚饭吃的什么。
谢蔻从来很佩服吴亚蓉这点,像走查房的流程似的,把生活过成了工作,可她一点都不累的样子。
谢蔻还没答完,那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叫她吴医生,说哪床病人又如何如何了。是需要吴亚蓉过去处理的意思。
她说:“妈,你去忙吧,待会儿我写完作业就睡了。”
吴亚蓉说:“我晚上还有两台手术,你早点睡,记得热一杯牛奶喝。”
谢蔻应好。
从小,吴亚蓉就给谢蔻定了很多生活习惯方面的规矩,吴亚蓉做医生的,很注重女儿的健康,但矛盾的是,她自己总日夜颠倒地忙。
谢蔻早就习惯了她的忙碌。
Z市是个不大的城市,人口却密,就那么几家三甲综合医院,每天人满为患。
吴亚蓉被冠为“白衣天使”的称号,大概忘了自己是个凡人,就像一台机器,昼夜不停地运作着,整日介地周旋于病人和手术台之间,家里的床只是她暂时的栖息地。每周只给自己那么一点歇息的时间,也要操心谢蔻的事。
谢昌成跟她差不多,两个人供职于同一家医院,不过一个妇产科,一个急诊。
一个赛一个的忙。
谢蔻烧了水,倒了盆里,掺上冷水,为自己洗头。
她摸了摸后脑勺,又用力摁了下,没痛感了。顶腰那一下,付嘉言也不会好受,这么想,她心里又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