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天河 第5章 焉虞关（四）

鹿师弟还在为楼山月的经历唏嘘不已，罗慈对他勾勾手指，道：“你过来。”

现在对他来说要紧的，可不是区区一个命不久矣的鬼修。

方才为了保护鹿长流，罗慈往他眉心注入了一缕自己的神识，可在接触的那一刹那却发现了不对劲：鹿长流额间的那点朱砂痣，分明不是一颗痣，而是一枚封印。

这就很有意思了，一个资质普通、修为平平的昆仑弟子，身上怎么会有枚封印？

要知道封印此物，可从不是用来封住什么好东西的啊。

鹿长流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地靠过来，“怎么了小慈姐姐？”

罗慈从乾坤袋里拿出小镜子，握着镜柄，把巴掌大小的镜面往鹿长流面前一怼，“你看这儿。”

“啊？”鹿长流瞅着这面姑娘家用的妆镜，没明白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路数，但出于对小慈的信任，他还是凑了上去，然后就被吓了一跳，“这……这里面怎么照不出我来？”

罗慈收回镜子，随口胡诌道：“照不出来是正常的，这是照邪镜，只有邪物才能成像。我担心你身上被附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照一照保险嘛。”

鹿师弟半信半疑地点头：“……哦。”

这面镜子当然不是什么照邪镜，它叫因缘镜，是二十年前罗慈挑战十二魔君时，从其中一个被他吃掉的倒霉蛋手里抢来的。

因缘镜是那个倒霉蛋的本命法宝，作用十分逆天，只要朝人照上一照，就可以看见那人的过去。因缘镜的唯一不便之处在于使用时必须得和目标接触过，接触越深，了解越多，看得越清楚。

那位魔君最大的本事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幻形功夫，有了这个作弊利器，更方便了他扮作别人。据说那位魔君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凭此苟过了一次次的权位之争，可惜最后栽在了无差别攻击的罗慈手上，本命法宝也便宜给了他。

罗慈与鹿长流相识虽说还不到一天，但这傻孩子太实诚，就差把自己几岁学剑几岁尿床都抖落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说不定还真能从因缘镜里看到些什么。

他收回镜子，趁鹿长流不注意，指尖凝出一颗血珠，滴进镜柄与镜面衔接的凹槽里。

这面镜子还有个好处，它自带防窥屏功能。罗慈在那魔君死之前逼他让镜子认了自己为主，除了罗慈自己，谁都不能从镜子里看到任何东西。

于是鹿师弟看到的画面，就是小慈姐姐突然捧着那面“照邪镜”，对镜自赏了起来。

他心里微微发毛，往旁边挪了挪，紧紧挨着拭非留下的金光闪闪的圆圈。

罗慈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长得很美，苍白的脸色遮不住弱质芊芊的柔丽。罗慈用因缘镜看到的是鹿长流的视角，只见女子泪水涟涟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将他放下，转身匆匆离去。

镜子里只能看到阴沉的天空与鹅毛大雪，再然后，罗慈看到了个麻衣桃木簪，草鞋酒葫芦的小老头儿，俯身将他抱了起来。这个小老头儿他再眼熟不过，可不就是百里小春，鹿长流的师父。

罗慈明白过来，方才那个遗弃了鹿长流的女子，应当就是他的娘亲。

罗慈记得这个女子，二十年前他见过她。

她是上一任魔尊的爱妾，名叫槐姬，曾是魔界第一美人。罗慈打上永无山魔宫的时候，前任魔尊正抱着槐姬高高坐在王座上，美人玉手拈了颗葡萄，递到他唇边。

然而魔尊没来得及吃到那颗葡萄，就被罗慈搞死了。

这么说来……

罗慈的视线悄然飘向蹲在一旁的鹿师弟。

这小子，是前任魔尊的遗腹子？

这就解释得通他额头上的封印了，想必是百里小老头儿种下的，为了封住鹿长流体内的天魔血脉。

魔界的修行者，有魔族和魔修两种。魔修是修魔的人，本质还是**凡胎，血肉之躯。魔族不一样，人、鬼、妖、精、灵、魔六道，魔是另一个物种。

按照实力和稀少程度划分，魔族大概有四阶。

最低等的煞魔，就是魔界到处飘荡随处可见的混沌体，约等于肥料。

往上一阶的地魔，包括了魔界大多数的魔物，其中少数已经可以修成人形。现今最厉害的地魔是十二魔君中的烛山君，也是二十年前唯一从罗慈手中全身而退的魔君。

再往上就是血魔，也是魔族中唯一一支从人变来的魔，从古至今，真正修成血魔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了。血魔实力强横恐怖，修为提升速度极快，但也极其嗜杀残暴，往往修炼到后期，会变成除了鲜血什么也不认得的怪物。

至于最高阶的天魔，几百年都难出一个，一出现就几乎代表天下大乱。魔界的上一个天魔，是三百年前的前前任魔尊洛云洲。

天魔意为天生魔体，也就是魔族生出来的孩子，体内流淌着纯粹的魔血。天魔体先天孱弱，后期实力却十分逆天，他们甚至不用修炼，只要不停吸收魔气就能增长修为。但因为魔族基本没有生育能力，纯粹的天魔体几乎不存在，就连洛云洲也是魔与人杂交生下的混血。

前任魔尊是化神期魔修，槐姬是地魔，鹿长流若真是他们俩的孩子，也是个混血天魔。

可就算是混血，也十分不得了了，更何况眼前这只，还是个幼年期的。

幼年期天魔体对他们来说，那可是大补啊，就跟妖精眼里的唐僧肉差不多！

罗慈看他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

就在这时，外头的天空突然彻底亮了，阴云散去，太阳洒下金色的光芒。

鹿长流伸长脖子朝外看，“怎么怎么，大师收服楼将军了么？”

罗慈眨眨眼，隐去眸中一闪而逝的血光，抬头看向天空，这光景他熟悉得很。

“他这是在超度呢。”他淡淡道。

鹿长流敬畏地噤声。

过了许久，一袭白衣披着满袖金芒走进破屋。

拭非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歉然道：“二位檀越，久等了。”

他的肤色本就白，现在更是白得好似新雪，连唇色都淡了不少。罗慈看到，他右手上原本挂着的那串一百零八颗木佛珠不见了。

鹿长流也瞧见了，急急问：“大师您受伤了？”

拭非微微一笑，平和道：“不曾。只是贫僧实力不济，超度城中厉鬼时不慎碎了佛珠，这才姗姗来迟，二位勿怪。”

说完，他抬手撤去了金刚圈。

鹿长流呆逼瞪眼：“您……您把城里的厉鬼都超度了？”

拭非略一点头，道：“如今城中已没有危险，二位檀越可要与贫僧一同出去？”

“我们不同你一道走，”罗慈冷不丁出声，“我要找草药，他要找人，大师好走不送了。”

拭非抬眸朝他看过来，眼睫在瞳孔中投下一片静谧的阴影。

罗慈挑衅地瞪回去。

下一瞬，拭非忽地飘然向他走来，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一只手已经朝他探了过来！

罗慈心中微微一惊，以为他要揭自己的面纱，忙疾退几步，边退边冷笑道：“大和尚做什么？你们出家人都如此轻狂么！”

拭非口中道一声“得罪”，动作倒是半点不见慢，纤白修长的两根手指眼看就要碰到他的脸！

罗慈为了保持人设只得装作躲不开，硬生生停下躲避的动作。

他却并没有揭开他的面纱。

罗慈只感觉头上一轻，颊边一凉，拭非就已经退开了，指间拈着一枚发簪。

拭非竟抽走了他挽发的玉簪，一头乌发没了束缚，如云雾流泉般飘散开来，轻轻落在他颊边。

罗慈浑身蓦地一僵。

白衣僧人握着那枚发簪，细细看了会儿，抬头问：“小慈檀越，这枚簪子，你从何处得来的？”

罗慈咬了咬牙，若无其事道：“这是我在前头镇上买的，怎么了？”

拭非定定看着他，既不恼怒也不激动，只是眼中掀起了浅浅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那是一枚白玉雕的流云簪，雕工的手艺很一般，花纹粗糙，看起来一点儿不精致不说，还有些丑。

也不知道是哪个镇上的哪家铺子，敢把这种歪瓜裂枣摆出来卖，竟还有人愿意买。

“原来如此，贫僧知晓了。”

拭非将玉簪递还给他，眸光如雾，语气已恢复了平常，“多有得罪。”

罗慈低头看他递簪子的左手。清瘦秀白的手腕上缠着一串雪禅菩提子，白玉般静穆温润，很是好看。手串表面有层润泽均匀的包浆，一看就是戴了许久的了。

罗慈的视线在他的腕子上停留两秒才收回来。

他狠狠夺回簪子，边挽发边冷哼，“登徒子。”

拭非目光澄澈，并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默默转头对呆立在一旁的鹿师弟，不疾不徐道：“焉虞关中没有活人，想必鹿檀越要找的人已不在此处了。城中也没有可用的草药，此处的植株皆被鬼气污染，不但不能救人，反倒会害人。如此，二位檀越可要与贫僧一同出去？”

明天中午十二点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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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焉虞关（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