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天河 第15章 鲛人梦（五）

姬流江回到岸上，那瞎子郎中竟还在海边。

瞎子问，你要不要跟着我修仙？

姬流江问，何为修仙？

瞎子答，向天借法，逆天而行，以成不可能之事。

姬流江沉默半晌，问，修仙之后……就能见到他吗？

瞎子道，当你足够强大，能。

好。于是小少爷坚定点头。我要修仙。

回忆到此处戛然而止，罗慈猛地被抽离出来，脑子还有些晕眩。

剑魔姬流江，原来是这般入道的。

罗慈回想方才所见种种，后来，姬流江应该没有如愿。

剑魔追求大道、独孤求败千余载，从未有过道侣。更何况若有花无月在，想来他也不会做下那样的事，以致堕入魔道。

罗慈揉着仍有些眩晕感的太阳穴转身，却见拭非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神情若有所思。

罗慈挑眉：“你方才也？”

拭非颔首。

罗慈不禁奇怪：“这幅画挂这儿到底有何用意，就为了让被吸进来的人看一段陈年旧事吗？”

“当我终于修炼有成，可以前往海市之时，已然太晚了。”

石室内突然幽幽响起一道声音，二人立刻悚然戒备,他们竟全然未曾发现这里还有第三人。

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那人一袭白衣，看长相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模样清俊温雅，但他的身体却是半透明的。

白衣无邪，剑魔姬流江。

二人惊讶地望着那道半透明的人影。

这是……姬流江残存的魂魄？

“我早已入了轮回，如今残留的，不过是一缕执念罢了。”虚影似乎看出了他们所想，微微一笑道，“二位，可否听我先讲完这个故事？”

拭非道：“檀越请讲。”

姬流江笑着点头，温和道：“多谢。”

原来，待姬流江终于修炼有成，可以突破重重迷障找到海市之时，鲛人已被灭族，海市化为归墟，沉没在东海海底。

他连小花的尸体也没找见，因为鲛人死后，尸体会化为泡沫，消散在第一缕晨曦中。

灭鲛人族者，是蓬莱十六仙山的修士，而起因，仅仅是因为蓬莱山主的爱女想要鲛珠来装饰生日宴要穿的衣裙。鲛人一生，只有一滴泪能凝成鲛珠，里面蕴含了鲛人的精魂。鲛人族长不愿接受这种折辱，山主一怒之下，下令灭了这个空有美貌而战力孱弱的种族。

姬流江屠尽蓬莱十六仙山，导致十六仙山沉没十三座，只余蓬莱、方丈、瀛洲。

此战轰动三界，剑魔之名由此而来。

后来，被毁去家园的幸存鲛人来到蓬莱定居，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舍弃鱼尾变成人类，但寿数却远远短于常人，往往只有三五载。他们与来到蓬莱修炼或游历的修士通婚，繁衍生息。

数百年后，新的蓬莱人重新有了家门，是为蓬莱东方氏。

所以东方氏的人自称具有鲛人血统，还真不是吹牛的。

“生离与死别，哪个更痛……”姬流江低低苦笑一声，“我倒是不知道了。”

拭非默默听完，清念了声佛号，道：“人死灯灭，物是人非，檀越何苦执念至此？”

姬流江反问：“你不一样执念深重不能自渡，何必来说我？”

拭非一怔，默默不再言语。

罗慈看见小和尚被怼就不开心了，挑衅道：“前辈，你引我二人前来所为何事？总不是来打嘴炮的吧？”

“这么多年，被引到此处的有情人不止你二人，但能窥见画中事的，却唯有你二人而已。”姬流江避而不答，只笑着摇头，“一个小魔头，一个小和尚，有趣，有趣。”

有情人？

罗慈与拭非均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对方。拭非立刻转开了视线，罗慈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不放。

姬流江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二人的反应，忽而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引二位公子来，是希望你们能助我化去执念，让我离去。”

罗慈浑身巨震，愤怒地瞪向这个已作古千年的大魔头！

剑魔前辈，真够记仇的！

拭非缓缓重复一遍：“二位……公子？”

“咦，你不知道吗？”姬流江一脸纯良地反问，“你身边这位，其实是男子啊。”

……前辈你不要掩饰，我看见你在憋笑了！

罗慈想过迟早都要告诉拭非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绝不是在这种情形下，这样子被他人拆穿。

他望着僵立在原地的拭非，一时头疼又无措。

罗慈舔舔嘴唇，“小和尚，我……”

拭非霍然看向他，满眼不可置信，“你是男子？”

罗慈哑然，只能承认：“我是。”

拭非踉跄后退两步，微微失神道：“你竟真的……不是她……”

“不不不，我是，我真是。”若不是顾忌形象，罗慈就要上手薅头发了，“小和尚你听我解释……”

他只得变回自己原本的模样，身量骤然抽高，五官轮廓褪去柔和变得凌厉，锋利如雪夜寒刀。

当他的眼睛和气息不再作任何遮掩，尽管长相仍有七八分相似，但任谁也不会将他现在魔气浓重满身血杀的模样，与十九岁的红衣少女小慈联系在一起。

拭非面色不变地看完他大变活人，忽然眼神一凛，冷声问：“你姓罗？”

罗慈沉沉地叹了口气，自嘲道：“你这么聪明，会让我很没有成就感的。”

“……魔尊罗慈。”和尚的眼神愈发冷冽，脸色却又苍白几分，“原来，你竟是他。”

罗慈头痛麻爪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属实是萧明鸾，但也一直都是男子，一百零五年前三月初九一出生就是了……”

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前辈何苦掀我马甲？！

拭非显然是不信的，瞧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防备之意，面上不动声色，手中已捏起了诛邪镇恶的不动明王诀。

姬流江看够了戏，打断他们道：“二位先别忙着叙旧。二位的小友尚在我手中，难道你们不想救他们性命？”

拭非面对如此腹背受敌，两头大魔环伺的状况，竟也立时冷静下来。和尚满目如雪落刀锋的萧杀肃穆，从容道：“檀越待要如何？”

姬流江语气倒还算诚恳：“只要二位能助我化去执念，我必将赠以重礼，并送尔等四人安全无虞地离开此地。”

罗慈现在看他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冷笑着插嘴：“若是我们不能呢？”

姬流江仍旧笑容温和：“那便留下，陪我聊聊天，然后和隔壁石室的枯骨们做个伴儿吧。”

拭非眸光一凝，清声道：“怕不能如檀越所愿。”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不动明王诀已经向虚影压去，而与此同时，罗慈也向姬流江拍出一掌！

姬流江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温温一笑道：“这个么，就由不得你们了。”

罗慈顿感不好，心道糟糕，只怕姬流江早就在借着戳破他身份，让他们二人僵持的时候布置好了一切。

果然，他眼前骤然一花，又感到了一阵熟悉的吸力与眩晕感。

在晕过去的同时，罗慈心中不由大骂：你个大魔头，当真活该孤独终老！

待他再恢复意识，只听得耳边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你真的想好了？”

罗慈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名清秀少女抱着膝盖蹲在自己面前，正是方才刚在姬流江的回忆中见过的少女，那位鲛人族的大巫。

罗慈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竟然攀在礁岩上，几步之外就是浪涛声声的大海，细雨卷着腥咸海风吹在他身上，还时不时有泛着白沫的浪花拍打他的尾巴。

等等……尾巴？！

罗慈低头僵硬地看着那条艳丽无比的火红鱼尾，感受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身，然后那条尾巴就随着他的动作翘了翘。

少女见他迟迟不答，有些不耐烦了，撑着膝盖站起来，“你既然不是真心实意想同我交换，那我走了啊。”

“等等！”罗慈连忙伸手拉住她裙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大……巫，我同你交换了什么？”

“小月亮，你的脑子坏了么？”大巫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要用鲛珠换一双腿，在人界生活五年吗？”

罗慈恍然，咬牙切齿地冷静下来。

花无月用鲛珠换人间五年这一段，想来应该是姬流江根据鲛人族大巫的话脑补的。既然已经被迫进入了这一段往事，那他就得想想，那位强买强卖的剑魔前辈，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罗慈想了想，试探道：“大巫，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不换了。”

大巫骤然变得面无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罗慈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属于姬流江的杀意。

他浑身紧绷，戒备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好吧。”大巫从他手中扯回裙角，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你不换就算了。”

小花没有返回人间去找小少爷，两人未曾重逢经历生离死别之苦，故事结束。

……当然是不可能的。

当罗慈艰难地摆着尾巴游回大海里，却突然被渔网网住的时候，心中不由狠狠骂了声娘。

喜闻乐见魔尊掉马！

明天休息日，大家周四中午见，啵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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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鲛人梦（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