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妹妹。”
孟姝照例起床学了会术法后,刚用完早膳,一踏出房门便听见有人唤她。
眼前的年轻人早已换回了他那身蓝布卦衣,一见到她,便笑得灿烂。
这几日相处下来,孟姝早就习惯了柳鹤眠那一见如故的热情,他这人狡黠机灵,虽有些嘴上逞强,端着一肚子心思,但并非坏心,还格外仗义。
孟姝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听说她要去找扶光,柳鹤眠眼睛一亮,缠着要跟上。这人好像格外喜欢扶光,孟姝觉得好笑,也没拒绝他 。
扶光每日起得早,教过孟姝术法后,便自行在后头竹林里打坐,如今应该回到前头园子里,坐着饮茶了。
现在柳鹤眠已经没那么怕扶光,眼前的青年身姿样貌皆为出色,就是脸色冷了些,不说话时气场过于强大有些吓人,但听孟姝说扶光不过是面冷心热,近近接触下来,柳鹤眠越看越觉得孟姝说的有理。
更何况,柳鹤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易经》疯子,将其奉为神仙为凡间留下的无价瑰宝,并深究风水八卦之术,那日不过听扶光讲了几句,他便知道,这位公子说不定是内行人!
崇拜的光芒险些从他眼里迸发出来,年轻人清秀脸庞上的热情掩都掩不住,炽热的目光紧紧盯着扶光。
孟姝看不下去,开始跟他搭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要不然真怕扶光一掌给他拍飞了。
讲着讲着,柳鹤眠又记起了那日要给她算命的事。
他兴奋起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如同方才看着扶光。
孟姝一时间心里有些后悔,她何必自讨苦吃。但又不想辜负柳鹤眠的热情,她摆了摆手,“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扶光正闭目养神,闻言看了一眼,随即又闭上了双眸,嘴角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有点奇怪啊。”过了半晌,柳鹤眠摸不着头脑地皱了皱眉。
孟姝心里咯噔一下,并非是她偏信这些,只是难免忐忑。
柳鹤眠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石桌上的卦象,眉间带着一抹化不开的郁闷。
看相算命虽不是他最拿手的,可也从没有失手过。
柳鹤眠沉默得不像他,孟姝嘴角笑意僵住,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柳鹤眠怕她伤心,连忙安慰道:“不是,不是你的问题,可能是我学艺不精,你这命相有些奇怪,仿佛看不准,算不透……”
还有一句,柳鹤眠并不敢说。
从孟姝的命相来看,她明明已是气绝之人。
孟姝勉强挤出一笑,无奈地垂下了眸,“没事的,我知道,我生来招鬼,无父无母,像我这样的怪异之人,何来命运可言。”
柳鹤眠没想到孟姝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世,一想到自己竟无意间戳到了人家的伤心事,便觉得坐立难安。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奇怪,扶光睁眼,方才他们的话,他可是一字不落全进了耳朵里。
见着女子的情绪明显不对,想来是这些日子经历太多事,再加上穆如癸仍下落不明,她有心事,也是难免。
扶光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明日就是上巳节了,京城想必会很热闹吧。”
上巳节了,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孟姝有些恍惚。
“对啊!”柳鹤眠仿佛想起了什么,笑道:“今日崔姑姑还告诉我,明日我们可以自由出宫逛逛,听说京城上巳节最流行的便是‘祓禊’,不仅可以玩水,还可以放花灯,倒时候江上游船一开,苏春班放声一唱,别提有多热闹了!”
听柳鹤眠这么一讲,孟姝倒是生出了兴趣,不过……
“你原来不是京城人?”听他口吻,倒和自己一样,是个外乡?
柳鹤眠一怔,旋即笑了:“我哪的人都不是,行走江湖,闯荡天下,四海皆可为家。”
这话说的倒是豪气。
打闹间,孟姝都忘记了方才的事,笑道:“既然如此,这京城来都来了,不如我们明晚一起出去逛逛如何?”
柳鹤眠自然是答应的,难办的却是扶光。
两人不约而同的把眼神看向他,眼里多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
本来也没打算拒绝他们,扶光淡定地点了点头。
孟姝和柳鹤眠相视一笑,一扫心底的阴霾。
……
三月三的上巳节,是人间为数不多的大节日。
今年的上巳还比往常来得晚些,如今天气已经渐热,人们大都穿上了夏裳,却正巧是个游水的好时候。
京城的“祓禊”向来有名,每逢今日,京中高人贵女皆会带上各式各样的兰草面具,伴有形形色色的鬼怪图腾,于集市上游玩、听戏、放灯……
孟姝三人出宫时夜色已渐深,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灯火三千的皇城处处葳蕤着富庶人烟,人潮与月色交织成一幅迷人的画卷。街道两旁,小贩卖力吆喝着,伴随着鼓声阵阵,自人声酒香中跃出的的火龙于夜中飞舞,围观的百姓拍手叫好,热闹的烟火气笼罩在这片天子脚边的土地上,交错的觥筹和悠扬的戏曲,皆彰显着这座皇城的祥和强大。
夜风轻拂过行人的脸,来往的人们皆带着各式不同的面具,孟姝第一次见,很是新奇,便也拉着扶光来到一旁的小摊上,而柳鹤眠早就消失得没影了。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摊面上其中一个面具盖在脸上,歪头笑着问他。
人间的夜色很明亮,繁星点点下,灯火气与焰火交织着,四周人群熙攘,却满是热闹。
扶光也学着她的模样,随意拿起手边一个,戴在了自己脸上。
“姑娘公子真会挑,这面具一位是神,一位是鬼,看来今日上巳,通灵兰草一定会上达天听,下传地府,为二位求得神鬼保佑!”
传言上巳节的兰草有着“灵物”之称,先前人们都用饮用兰汤的方式,祈愿着能与神灵、鬼魂取得联系,如今换成面具,不仅更方便不说,还更巧妙。
京城的百姓会在用兰草汁所灌制的面具上描画出不同的神鬼形象,与话本中青面獠牙的鬼魂凶相不同,上巳节的鬼面具都有着自己的特点和形容,因此人们通常会难以分辨,这些面具中哪些是神,哪些是鬼,而通常能随机挑选正确的人,便会被视为有好运。
摊主很会哄人高兴,孟姝听她一讲,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面具和扶光的有些不同。
她取下看了看,神鬼面具不过是个寓意,凡人并不可能真的画出诸神百鬼的面容,只能大概看个轮廓,孟姝瞧了瞧,发现这鬼面具上好像是个女子的模样,难不成是女鬼?
孟姝好奇地问过摊主,“劳烦请问,我这面具是何方鬼大人啊?”
于夜空中绽放的焰火璀璨如星,空气中夹带着花香与酒香的味道飘遍京城,摊主闻言看了看,旋即拍手一笑。
“姑娘好运气,这面具乃是鬼王面具,可是最难挑得的。”
凡间并不了解神鬼两界的变故,鬼王姝在位期间名声早已大噪,战死后更是感动三界,成为了传说中人们信仰的神仙,因此凡间所说的鬼王一直指的,都是她。
孟姝一愣,未曾想自己拿到的居然是鬼王姝的面具,霞色漫天的烟火绽放在她身后,女子眸色清亮明媚,盛着人间特有的烂漫无邪,垂眸看向手中。
在五官模糊,看不清面容的面具上,她用手描摹过它的轮廓,那双眼窝处的地方是空的,方才她刚戴过它,那里曾经是孟姝的眼睛。
四周簇着鼎沸的人声,可孟姝的心里却很静,她看着手中的面具,仿佛隔着百年的时光,再次与她对望。
古老的传说从来都会让人心生敬意,他们化烟,化尘,留存在这世间的每个角落,他们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他们活在人们的信仰里,活在不灭的时光里,这就是神鬼的力量。
永不湮灭,枯木逢春。
孟姝抬头,发现扶光正在看着她,眼里有她读不懂的复杂神色,她未多想,指了指扶光手上的面具问道:“那这个呢,又是哪路神仙?”
“是太阳神。”
人间百姓将掌管天诞秩序的神仙视为太阳,在他们看来,太阳象征着温暖、强大,还有圣洁,虽然光芒炽热刺眼,不容靠近,却是至高神力和普度佛心的代表。
扶光一愣,太阳神……
他磋磨着掌中面具略有粗糙的表面,随即低头无声地勾唇一笑。
“多谢摊主,这两个我们买下了。”孟姝付过钱,与扶光一同戴上面具,顺着人流往前走。
他们并肩而行,穿梭在人群里,来往的凡尘烟火皆是过客,前头岸口缥缈的戏曲声传来,不少人都往前头挤去,朦胧的月色下,流转的华灯映照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上,攒动的人群里,夹杂着太多看不清的面孔。
肩膀不知被何人一拍,孟姝转头,却发现一个戴着鬼面具,身穿卦衣的年轻男子正看着她。
孟姝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柳鹤眠。
虽不知柳鹤眠是如何认出她和扶光的,但照这人的动作举止来看,当是又发现了什么,格外兴奋。
他指了指岸边的游船,“苏春班就要开场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苏春班?好像是一个很有名的戏班,这还是孟姝方才听路上的百姓讨论的。
她回头,想要问问扶光,却发现太阳神面具下,青年正在看着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人群。
“怎么了?”孟姝问。
“不对劲。”面具下,男子的眸色沉了一沉。
有些百姓,很不对劲。
虽然都带着面具,看上去大差不差,可扶光看人,从不单凭眼睛。隔着鼎沸的人烟,看见了几处若有若无的鬼气。
普通的冥鬼不会出现在阳气如此之重的地方,那些,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