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魂灵归。
凡间百姓大多信奉这些箴言,伴随着这日第一缕晨烟的升起,各户人家都会早早备好名器纸钱,插柳祭扫便成了今日内最重要的事。
孟姝帮着岑娘烧好纸钱后,便跟着清扫院子,带着湿意的露珠顺着竹叶滚落在青石板上,泼墨的黛色融入这片天际,峰峦叠起间,炊烟袅袅,梨香萦鼻。
她回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
青山晨光下,他躬着身,挽起袖口,仔细地帮着罗六叔擦拭着石椅,好似完全不在意这尘土是否会染脏他月鳞玉锦般的衣袍。
在遇见扶光之前,孟姝根本想不到,神仙居然也可以是这样的……
当清贵公子染上凡间尘火,景虽美,人亦不遑多让。
她自兀自笑出了声,一边感叹这世间缘分的微妙,一边摇了摇头。
正出神,却见岑娘唤她。
“孟姑娘,”她走近,“这是我昨日打扫屋子时瞧见的,想来应是你的,竟不知何时掉了。”
孟姝顺着她的手看去,那是一个用草绳编的小娃娃。
是扫晴娘。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这还是在刚到褚镇时,所遇到的那个断尾巷小店买的。
起初店家要送给她的她没要,是后来……
孟姝接过,笑道:“多谢嬷嬷。”
岑娘见的确是她的,便笑:“没想到姑娘也喜欢梨花呀?”
什么。
孟姝猝然抬眸,“嬷嬷此话怎讲?”
岑娘奇怪地指了指她手中的扫晴娘:“这娃娃头上簪子的样式,不正是梨花吗,”她道:“我跟在小姐身边多年,小姐喜欢梨花,从前有不少梨花的花样,所以绝不会认错。”
孟姝皱眉,垂眸摸向了那扫晴娘的发间。
初次在店里见到这娃娃时,她便觉得小巧可爱,以干草为绳编的扫晴娘她也是第一次见,在那时她便注意到,这扫晴娘发间的花样很是动人,只是未曾想,这居然是梨花的模样……
梨花……梨花……
可怎么会是梨花呢?
孟姝抬眸,褚镇人向来喜梅,除了林家,她倒没在别处见到过梨花。
不对!
一抹惊愕划上心头,她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瞳孔忽地一缩,神情古怪地看向了手中的扫晴娘。
……
断巷无尾,蔽日无光,瓦上浓重的湿露滴滴滚落,“啪嗒,啪嗒——”被水色经年冲刷的青石板上折射出小店门前随风摇晃的扫晴娘。
这里位置偏僻,鲜少会有人注意到,在这书香褚镇的街角还有这样一家杂货铺,头顶莲花帽,手携一苕帚的小娃娃悬挂在这阴暗逼仄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外头来往的行人。
这是孟姝第三次踏入这。
那次初到褚镇,她便觉得这小店格外不同,第二次……
扶光挑眉看向她,“你确定?”
孟姝神情有些凝重的点了点头。
她的七角铃,也是在这买的,与买下扫晴娘的是同一日。
起初误打误撞进入这店中时,那店家要将这扫晴娘赠与她,她并未应下,说来也巧,若不是扶光那日让她出门寻七角铃,她也不会再到这来。
“那便进去瞧一瞧吧。”扶光眸子一默,率先走进了店中。
屋内光线昏暗,摆设简朴,未散去的潮湿雨气弥漫着,让人莫名感到沉闷。
“店家可在?”孟姝道。
“来了。”许是没想到今日还有人上门,里屋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布衣罗裙的妇人从内走出。
她年纪稍长,看上去应是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有些憔悴,却难掩姣好姿色,眉眼流转间,还隐隐流露几分年轻时的明媚傲气。
原是位俊俏公子和美人。
待看清来人后,她眉梢一扬,快步上前,“不知姑娘有何事?”
她与孟姝有过两面之缘,自然是认得的,至于她身边这位……
女人下意识地打量,不禁在心中叹道扶光的气度。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几番思忖后,她终是有些犹疑地开口,说出了那个心底的猜测。
“你是,秦鸢?”
妇人惊讶地抬眸,面上笑意微僵,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向他们。
其实早在岑娘点破那扫晴娘的发簪是梨花的时候,孟姝便已有了把握,这个断尾巷的无名店主,便是当年消失的秦鸢。
她将猜测告诉了扶光,便决定一起来此求证。
毕竟,庄文周虽走了,可事情并未结束。
秦鸢亲眼见过那道士,她一定还知道什么别的线索,更何况,当年为何借用秦阿蒙之口便能骗出林素文,他们不过是偶然初见,再者,林素文究竟发现了什么线索,为何突然写信给林敬,声称可以为父申冤?
林素文留下的那封信孟姝已经细细看过,她似有考虑,不敢在信中透露太多,但这终究是一个谜。
孟姝觉得,这些谜底,还需秦鸢解开。
先前她和扶光下意识地以为,秦鸢已经过世,否则岑娘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没想到,她居然还在褚镇,只是隐姓埋名,在偏巷一角经营起了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
如今除了林家人,也只有她,会做这梨花样式了。
孟姝拿出那只草绳编成的扫晴娘,清亮的眸子看向她,带着逼人的锐利:“是你吧,秦鸢。”
秦鸢垂眸,看向孟姝手中的草娃娃,神色复杂地蹙了蹙眉。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为一只扫晴娘而出了纰漏。
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她的名字了,“秦鸢”这两个字,仿佛已经随着当年的往事而消失。
她自嘲一笑,旋即抬眸:“你们是什么人,找我所为何事?”
孟姝有些讶异,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干脆地承认。
她看了一眼扶光,见他点了点头,便朝秦鸢道:“我们,是为一桩旧事而来。”
秦鸢闻言,心中咯噔一跳,警惕地盯着她。
孟姝笑:“你不必紧张,我们不是官府,并非找你问罪,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秦鸢下意识反驳。
孟姝眉梢一扬,“是么?”
她走近,仔细端详了一番,凑近秦鸢的耳朵,见她神情紧张,呼吸急促,不由得轻声一笑,“雨夜,深井,道士……”她眯了眯眼,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神盯着她,缓缓道:“还有,白梨。”
秦鸢浑身一抖,面容轻轻抽搐着。
她转头害怕地看向孟姝,眼里带着惊惧:“你,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明明,明明他们已经……”
“已经死了是么?”孟姝歪头一笑。
秦鸢吓得连忙后退几步,这个看似灵动无害的小姑娘,却莫名地渗人。
过了良久,待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这才强撑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件事,除了她,就只有一个人知道。而那个人,早已……
她神色晦暗复杂地垂下了眸。
“若我说,是庄文周告诉我的呢?”孟姝道。
“不可能!”秦鸢厉声道,连忙摇头,神情有些恍惚,“不可能,不可能的。”
文周已经死了几十年,怎么可能会……
难不成……
她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尖叫一声看向孟姝和扶光,明明是青天白日,却平白激起了一身冷汗。
她盯着死死盯着地下,所幸屋内光线虽弱,可仍能勉强瞧见二人的影子,但她却笃定了,眼前的两人,怕不是普通人。
她三十年前曾亲眼见识过那道士的厉害,那般的异人,世上也是有的。
秦鸢嘴唇有些颤抖,眼泪险些喷涌而出。
这么多年来,她于人世中浮沉,本以为已经磨平了心神,却没想到还是放不下这段往事,每每为此动容。
她并不怕林素文和庄文周回来向她索命,她只是后悔,后悔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害死了世上两个顶好的人,以至于孟姝刚刚说出那番话时,让她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那日,酿成大错的那日……
秦鸢怎么都没想到,她将真相告诉庄文周后迎来的,是又一个人的死去。
那日庄文周于梨树下自刎的消息传遍了褚镇,也震惊了众人。
本应是鲜衣怒马的风华少年,却身着状元袍,永远长眠在了一个普通的晨日里。
秦鸢恨自己,恨自己不仅害了林素文,也害了庄文周。若非是她,又怎会有后来的祸事?
许是多年来的隐忍压抑在此刻爆发,她竟在孟姝和扶光面前,捂面痛哭起来。
孟姝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心里竟也五味杂陈。
扶光沉默不语,移开了目光。
“是我错了。”秦鸢哭道:“若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怎会如此。”
这些年里,她每逢雨夜便不能安寝,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当年梨园之景,还有庄文周的死状,久而久之,竟酿成了心魔。
“所以,你便编了很多梨花样式的扫晴娘。”孟姝看了眼自己手中的草娃娃。
秦鸢点了点头。
她独居于此,开了这家小店,便是不想让别人知晓她,除此之外,她更想要赎罪,可人死如灯灭,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惩罚自己永生不得踏出褚镇半步,一生为他们烧香祈福,也减轻自己犯下的罪孽。
孟姝看着,却觉得很是可悲。
秦鸢有错吗?当然有。
她起了妒心,想要加害林素文,若非如此,白眉道士趁机下手。
可她,又并非十恶不赦。
她心存善念,只是当她后悔时,一切已经晚了,他们都落入了幕后黑手的一个局,在这出戏里,他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便是那白眉道士的高超之处,孟姝和扶光早在湘水镇时便领教过了。
他想杀人,想孕育恶鬼,却不轻易动手,他要利用这人心的爱恨嗔痴贪恶欲,借用他们的手,去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扶光默了默眸,突然道:“秦鸢,你既想为自己赎罪,那我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秦鸢一愣,她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天人玉容的青年男子。
下意识的,她愿意相信他们。
扶光道:“秦阿蒙如今人在何处?”
未曾想,秦鸢却摇了摇头。孟姝看了一眼扶光,见后者亦皱了眉,突然有些心感不妙。
“我阿爹是西域商人,多行珍宝玉石行当,常年奔走塞外楼兰,鲜少回家,上一次,还是三十年前了。”
“那这么多年来,他也未曾给你寄过一封家书?”孟姝有些奇怪。
只见秦鸢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苦涩,“从未。”
“那你可知道,当年秦阿蒙与林素文说了什么?”扶光问道。
“我不知道。”秦鸢眉头紧蹙,“我不仅不知,亦觉得奇怪。”
当年秦阿蒙的商队路过褚镇便回来歇了一晚,也就是那时,他碰巧遇见了林素文。
他问秦鸢:“那位可是林少卿之女?”
秦鸢有些不满地嘟囔:“什么少卿之女,阿爹你忘了,林敬早就不是什么少卿了。”
秦阿蒙却责备她:“阿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林先生是大学士,是长辈,岂能直称其名讳,快把林小姐叫来,我有要事找她。”
看来,素文的平冤线索,的确是从秦阿蒙的口中得来不假。
孟姝抬眸,好似想到了什么:“你阿爹可曾去过京城?”
秦鸢:“这是当然。”秦阿蒙是远近闻名的商人,他所带领的商队在西域被称为“大漠明月”,曾不少次奉命进宫,给贵人们进奉玉石。
“不过你们都问我阿爹作甚,难不成他与此事有何关系?”秦鸢有些不解。
扶光却警惕地皱起了眉,“除了我们,还有人问过秦阿蒙的去向?”
秦鸢:“早一个多月前,有个身材略显矮小,却身形敏健的老头,也曾找到这来打听过,当时我还奇怪,他是如何知晓我是秦鸢的。”
小老头……
孟姝眸光一亮,“那老头是不是还随身带着一个酒壶?”
秦鸢想了想,旋即点了点头:“正是!我对他影响很深,看着年纪虽大,可身手却比年轻人还快,神神秘秘的……”
“定是我阿爷!”孟姝有些激动地抓住了扶光的手,一个劲的追问秦鸢穆如癸的去向,却忽视了扶光不自在的神情。
待走出了杂货铺,孟姝的心情仍有些雀跃。
没想到,此次来褚镇,还有些意外之喜。
她戳了戳身旁的扶光,无视青年略显嫌弃的眼神,兴奋不已道:“看来我阿爷可真厉害,竟然还能找到秦鸢。”
扶光倒是不语。
孟姝这个神秘的阿爷,倒让他很是好奇。
一个凡人,武功高强不说,还懂通灵八卦之道,如今,更是查起了鬼怪之事。
扶光隐约觉得,穆如癸此人,可能还真的不是一般人。
只是不知,神鬼两道,他属何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