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尘清打量着她被烛光照射的侧脸,很是稚嫩却又都比同龄人还要成熟,这人平时就爱说话,来到这地方话变得更多了些。
或许是真的被父亲编造的谎言给吓到,也或许是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她没打断宋归舟的话,在一旁默默牵着她的手,一路往下走去。
地上有不少散落的棍子,每走两步就会被绊一下,裴尘清知道按照师兄一向谨慎的性格,是不可能把库房打理的乱七八糟。
转念一想,这里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说不定是身边的这个小家伙为了藏自己的东西,鼓起勇气走进这个地方。
结果因为笨拙和害怕,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才会变成这一地狼藉的模样。
宋归舟在一堆破铜烂铁之下,翻了老半天才翻到了个类似剑状的铁片,满心欢喜地拿起来时,现实毫不客气地浇了一盆冷水下去。
“好像……好像找不到了。”当事人磕磕绊绊道,身子还在往后躲,生怕这人生气起来,直接拿起身边能用的东西狠狠揍自己一顿。
裴尘清的气只能往肚子里咽下去,望着那个搬东西的弱小身影,无奈般摇了下脑袋。
“就你这小个子能搬得动什么。”口直体正嫌,嘴上嫌要被压垮铁块的小东西,一边又主动伸手拿过她手里的东西。
这才刚将手伸过去打算接下被搬起的铁块,结果换来的是某人满口的拒绝,“很重的,这些都是铸剑所需的铁料,你一个伤者搬不动的。”
前者没搭理这番话,单手就从她的怀里把一个砖头大小的铁块拿起,轻松的如同棉花般。
“有这闲工夫……”
“找到了!!”
宋归舟打断前者的话,拿起落在角落不起眼的佩剑惊呼,随之是一阵失落,“帮你找到了,我又没得出去玩了,难得有机会能去街上的集市。”言语中的不开心恨不得冲破这间屋子。
裴尘清在烛光中见到那张沮丧的表情,不由想起小时候,非得闹着顾染带自己下山的片段。
总归还是于心不忍,应下了去街上的请求,宋归舟见到她一个微微点头的表情,沮丧转为笑颜。
从小到大她去街上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外界的了解只有听先生的一面之词,父亲从不会让自己过问房子以外的世界。
记事起,去过最多的地方就是第一次见到裴尘清的那个破旧小村子。
到街上时正好是最热闹的时候,宋归舟仰着头望向天空,四周高大的房子环绕着,漆黑的夜被暖黄色的烛光点亮。
这一幕的画面,宋归舟从来没见过,脸上的笑容恨不得裂到耳根旁,欣喜且天真的表情,光是看到都会让人心情大好。
一向没什么感情裴尘清也感觉到了一刻的美好。
“其实像这样的晚上还有很多,不只是今天,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样。”裴尘清说着,掏出几块铜板拿起摊贩桌上摆的小船灯。
随后牵起宋归舟的手,一路穿过熙攘拥挤的人群,走上石桥又绕了个小圈下了台阶来到河边。
这边的人都相比其他地方要少很多,河面上飘着从上游放来的船灯,宋归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裴尘清。
只见她在火折子上吹了两下,随后点燃花灯。
“你这是做什么……”宋归舟拽着她的衣袖呆呆问道,眼里全是对这里的好奇。
“没什么,以后会懂的,应该会懂。”
她的回答云里雾里,宋归舟不明白,只好撅着嘴呆呆地晃了脑袋,望着船灯渐渐飘远。
“我要怎么叫你……”宋归舟缓缓从喉咙里扯出声音,“我不知道你的名字,那要叫你姐姐吗。”
裴尘清一下没忍住从鼻息之间发出一声嗤笑,宋归舟解开疑惑好奇了起来,“你笑什么。”
“阿清,叫我阿清。”后者给出回答,“只是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会被小屁孩追着叫姐姐罢了。”
宋归舟点头回应,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阿清”二字,随着河边往下走,来到了一处牌坊前,前方的灯已经暗下去了不少。
原本摩肩擦踵的街市转为稀稀落落,宋归舟以为这就要回去时,裴尘清停下了脚步。
“阿清?”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原本绷紧神经裴尘清眉头跟着皱了起来,周围的异样足以引起警惕,“有危险。”
裴尘清肯定暗处有人埋伏,实际上也是如此,在话音落下时,窝群黑衣人风风火火地拿着刀和剑朝两人奔来。
明明是在入秋的黑夜之中,却能感觉到袭面而来的灼热,那群人显然是冲着裴尘清来的。
当事人将小东西护在身后,单手抽出藏在剑鞘的利剑。
修养过这么几个月没动过手,再次抽出剑时动作显得没有那么干净利落,明明一个侧身就能躲过的伤害,却是直直刺向心口。
如果不是从暗处投来的石子,今天就算裴尘清有天大的能耐,也绝不可能从那群嗜血如命的杀手中活下来。
这边才躲过,那边又来了一群人,裴尘清眉头皱了下,下意识拉紧宋归舟的手。
“跑,别回头,沿着河边跑下去。”
她护着宋归舟一路往后退,最后找到机会一把将人推走,自己靠着一把剑杀出重围。
身上的疼痛让她想起了顾染,正是因为顾染,把一双清澈的眼睛弄得浑浊,杀红眼的裴尘清不知道身上的伤是新的还是旧的,衣服上的血是不是自己的。
在每次受击要倒下时,心中就会响起宋归舟叫的那一声阿清,亦或者因为这两个字,这一晚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裴尘清沿着宋归舟离开的反方向跑去,直到最后躲在暗巷之中才捡回来了一条命。
她倚靠在墙壁上,手中的剑是她唯一能支撑的信念,充满疲倦地抬头望向就要日出的天空。
带着有气无力地笑了下,还没来得及缓过神,面前出现了一双鞋,她知道来人是谁,也能看见对方扔在自己身上的几张票子。
“来看我笑话,还是抓我回去的。”
裴尘清嘶扯着沙哑的嗓子问顾染。
“当朝要你项上人头,你也活不到日出。”顾染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躲躲藏藏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不如和我回去……”
受伤的人没让前者把话说完便打断。
“滚,让我看着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拿一条条人命堆砌而来的,我不会对任何人俯首称臣,顾染你真的懦弱到与小时候的姐姐不一样。”
“如丧家犬一样乱吠。”
顾染气到暗自磨了下后槽牙,再次看向裴尘清的眼神中都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甚至很想把人拎起来再揍一顿。
她是这样想的,却没有这样做,留着裴尘清一命日后定然要好好折磨,要按着她的脑袋,逼着她睁开眼睛看看如今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些都是靠背叛,靠杀戮,踩着过去的尸体,一步步走到今天,无论如何裴尘清都得看着现在的顾染与以前那连武器都拿不稳的顾染有什么区别。
顾染忽然暴戾起来,眼里满是冷漠和薄情,单手拎起裴尘清被血浸透的衣领。
“我会让你活下去的,我会得到你的认可,我会向你证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就是对的,我是对的。”
裴尘清貌似知道遇袭时,那躲在暗处的人是顾染,但出于什么目的,便不得而知,还没缓过神就被前者像丢垃圾一样扔在角落。
……
空气里弥漫着松香,闻着很是令人安心,还有一种熟悉的药香,气味没有侵占的意味,更多的是为这杀戮承托着悲凉。
“她还活着吗。”
问话的人是宋归舟,见到穿着一身黑的顾染回来,没有多想一股脑跑了过去,脑子里面全是裴尘清用命护着自己的画面,只要她还活着什么都不重要。
顾染的眉头皱紧了些,推开前者当道的身体,径直走向屋内,抿了口凉到心里的茶,“活着,没死。”
缓缓吐出两个字后,在昏暗的屋子内暗暗打量着宋归舟的脸,左右看着都有一种说不出去的感觉。
看到最后径直走到她面前,冰冷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前者的五官和挂在脸上温热的眼泪。
“啧,这么看你和她还挺像,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啊。”
像不单单指长相,更像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
看着她在门口等着自己回来,张口问的就是人还活着吗,十几年前的裴尘清也是一样。
顾染想不明白宋归舟怎么和裴尘清那么相似,相似到有种想把人禁锢起来的感觉,毕竟谁都喜欢听话且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和我过两招。”
宋归舟没学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别说两招,顾染一脚下来就能要了半条命,事实也是如此。
她被沾水的布条打到站不起来,顾染的眼里早已把宋归舟当作裴尘清的替身,每打一下都像对裴尘清的怨。
怨她以前还能懂自己的所作所为,怨她如今却百般不认可现在的一切,怨她变了。
此时天已然大亮,裴尘清缓了会儿,准备起身离开这暗巷时,宋归舟怀里抱着一袋抹布装着的东西用尽全力跑过来。
“我不是让你跑吗,怎么又回来了。”裴尘清没力气再拿着手里的剑,脱力般扔到了一边。
宋归舟没说话,眼里全是认真,一把将对方的手臂拉到怀里,食指和中指并拢搭在她的手腕上。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总有办法能保护你的。”
“你这黄毛丫头,知道那种情况有多危险吗。”她没力气再多说什么,脑袋抵着墙,双眼盯着蒙蒙亮的天空,“我习惯了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你不同啊。”
她是那样的天真干净,让人舍不得碰到一点,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澈,而自己的手里沾染着数不清的鲜血。
小朋友掀开裴尘清的衣服,强忍着胃里的恶心,撕破裙角用破布轻轻擦去那些血迹。
裴尘清能感觉到后者的勉强,暗暗叹了口气,“我自己来,伤不重。”说着,就要拿过对方手里的布条。
而宋归舟一把躲过对方的手,仍旧是一脸严肃的样子去擦拭身上脏到令人恶心的血迹。
“回去把脏衣服换了。”
简单包扎过,裴尘清借着墙壁的力艰难站起身,宋归舟则是一副装作看不见的样子,低着脑袋一路往前走。
明明只是一个瘦小的背影,却让裴尘清红了眼眶,小时候吃过再多苦,长大后受过再重的伤,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化为虚无咽在肚子里。
而如今见到这样逼迫着面对内心恐惧的宋归舟,却让自己的心打破建起的保护墙。
裴尘清踉跄地走到前者身边,用着没沾染血迹的手揉了下她的小脑袋,“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啊。”
“反正我不会让你死的。”宋归舟躲开了那只温柔的手掌,看似还在心里赌气,“那群人是地下城雇来要你命的吗,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是个好人。”
“……”
裴尘清养好自己的伤,再也没踏出过这间屋子,当初说要去城里的事也就慢慢地忘记了。
宋归舟大了一岁,比之前懂事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好奇外面的世界,更不会和孩子一样吵闹。
她一个人呆着时很安静,就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书,发呆,更多时间是看着裴尘清练剑,会乘着她休息的时间里,偷偷跑去找顾染。
和她偷偷学裴尘清不愿意教的东西,甚至能学到更多东西,但换来的是要告诉顾染一切关于裴尘清的事情。
宋归舟不懂事,只知道拿着这些可以变得强大,就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仅仅是因为裴尘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