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凌霄，度恶诛邪 第15章 015

杜凌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梅凝海的日子，是一个宁静且祥和的夜晚。

她抱着梅花粥坐在客栈的墙头，静静凝望着月下寒梅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魅力。客栈厨师的巧手虽然将梅花香气成功封印在粥中成为了十分有地域特色的美食，到底没办法与枝头正迎寒盛放的腊梅相比。杜凌霄就着白瓷红梅的勺子吃了几勺就已经感到腻味，决定自己出来亲身体会梅花的美丽。

她自幼习武，天赋了得，抱着瓷碗也能稳稳当当踏上砖墙，在月色下欣赏以梅花而闻名的寿海镇景色。登高望远，视角的优势让她很快注意到了正缓慢靠近客栈的瘦小身影。寒冬的夜晚冰冷异常，她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热粥，又望向和自己年岁相近，在寒风中艰难前行的身影，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于是杜凌霄翻身跳下墙头，向着陌生的身影友好地发出了邀请：“你想喝梅花粥吗？”

融入黑夜的影子身形一顿，望向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杜凌霄。客栈里的灯火照亮了大门附近的小路，还有杜凌霄英气勃勃充满善意的侧脸。光好像永远都是她的伙伴，不论是出自人手试图驱散寒夜的灯火，还是来自遥远时空看似一视同仁的太阳。

“……你不是该死的那个人。”黑影在喃喃自语。由于太长时间没有和人交流，声音嘶哑难辨。

“你说什么？”杜凌霄疑惑地问道。她自幼开始习武，年纪轻轻便有了不俗的武力傍身，自然在缺少阅历的同时又对自己的实力拥有绝对的信心。根本没有考虑过双亲俱在热闹非凡的客栈附近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危险。

“我说，我想喝梅花粥。”陌生人第二次开口就已经变得清晰可闻语调正常，飞速调整好了自己的喉咙。然而涉世未深的杜凌霄只是听出对方和自己年轻相近，同为女孩。

“那我回去给你拿一碗新的吧！”杜凌霄转身欲回客栈，却被突然靠近的黑影拦下了脚步。

“我喝这碗便好。”

黑影一步步踏入了灯火摇曳的光亮范围，使得杜凌霄终于看清了自己正在与何人交谈。

她的推测没有错误，此刻站在她身前的确实是一位与她年龄相近，莫约十岁的女童。对方风尘仆仆，身上的衣物由于风吹日晒早就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仅能从款式裁剪和磨损掉的纹样推测出原本也是光鲜得体的衣着。只是比衣物更加黯淡无光的还要数女童的眼睛，那双布满了死气的眼瞳好似早就已经半步踏入黄泉的领域，不像是属于生者的一部分。

这张年幼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情绪，以至于失去了相貌也失去了特征，只留下化不开的死亡逐渐蔓延，掐断了所有生者的特点。死亡与她相伴如影，以至于早已经侵占所有能代表未来的可能性，让这具躯壳停留在了此地，往生不能寻死无路。

杜凌霄终于注意到了几乎要让她窒息般的血腥气味。

女童拖在身后的石棒像是早就已经长出了血肉，已经被血液浸染入深，刻上了无法逃脱的杀气和死意。无数人的血液冲洗掉前人的痕迹，又被新的来客移除掉全部痕迹，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甚至现在还有未干的血液正顺着石棒的纹理滴落在地上，融入被拖拽出的深深沟壑。血液已经成为了石棒的一部分。

杜凌霄僵在了原地。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如何厚重的死亡，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铺天盖地的血腥。她几乎迅速反应过来了眼前女童的身份，由于震惊显得更加语无伦次：“……你、你是……”

“我叫梅凝海。”死亡剑这样介绍道。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幼童特有的些许尖锐，无形中成为了一种强调。不知道是因为她不喜欢被称为死亡剑，还是因为她想要向杜凌霄介绍自己。

“我是杜凌霄。”

多亏了杜凌霄刻苦练习出来的武功，才让她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在将碗递给梅凝海的时候手没有抖一次，粥也没有洒出一点。她能感受到梅凝海对自己毫无恶意，再联想到死亡剑的作风虽然极端但所杀之辈具为大奸大恶的罪人，于是最开始的恐惧也开始消弭。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她还以为自己是同龄人中武功最强的那一个，万万没想到死亡剑居然和自己年龄相仿。

“谢谢。”梅凝海右手正拖着滴血的石棒，用空着的左手接过了碗。在注意到粥里的梅花花瓣以后，她才恍然惊觉，抬头看向身侧的梅花。

夜风将花香慷慨无私送给了她们，甚至吹散了些许厚重的血腥气。

梅凝海望着树梢鲜艳欲滴的颜色，就着碗喝下了一口热粥。即便在寒风里梅花粥已经失去了温度，却不妨碍它成为了她短暂停留于人间的理由。

“我想去梅花林。”梅凝海突然对杜凌霄说道，“你想和我一起吗？”

杜凌霄没有拒绝这个邀请。

死亡剑待她如此友善，且说了她并不是该死的人，她们年龄相近……她用种种理由说服了自己，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对死亡剑早已毫无惧意。这样年幼的孩子成为了死亡剑还如此风尘仆仆，肯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她心里那些微妙的不服气已经变成了好奇。

因为她记得死亡剑剑下的亡魂确实都是祸害江湖的大恶人。这是玄一派暗中调查出来的事实，即便再怎么不可思议，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她向着梅凝海迈出了步子。

寿海偏郊区地带的梅园是当地的一大特色，每年都吸引了不少游客钱来这里参观赏梅，吟诗作赋。杜凌霄白日里已经跟随着父母亲的步伐见识了日光下的种种，没有预料到月光下的梅园也别有一番风采。寂静的苦寒中萦绕着浓郁的香气，久久不散。

她们自然而然交谈起来。

“我白天才和大家一起来过，我已经记住路了，你可以跟着我。”

“是和你的父亲母亲一起吗？”

“没错，我们都很喜欢梅花。”

“我也很喜欢。”梅凝海倚着梅树说道，“凌霄花，我也很喜欢。”

“粥要是再撒点糖味道会更好，而且刚出锅的会更好吃。”

“我没那么喜欢吃甜的，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你累了吗？我们可以坐在树上……”杜凌霄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梅凝海不离手的石棒。

但出乎她的预料，梅凝海在打量了这个凶器片刻后，干脆地放了手，脚尖点地登上了梅花树。死亡剑轻飘飘的重量甚至没能晃动对方坐着的树枝。

“你以为石头是很重要的东西？”梅凝海打量着杜凌霄惊讶的表情，“确实很重。是爹娘师傅嬷嬷还有小狗加在一起的重量。”

杜凌霄第一次知道死亡剑拖着的是人的重量。

“但是现在已经不重了。石头和人一样都在磨损。”梅凝海望着树下的石棒，轻声解释道，“现在已经只剩下爹娘的重量了。我以为石头的话，就可以拖住我，拖得再久一些。”

想要活着，就要拒绝死亡。

梅凝海希望重要的人能够将她留在人间。用最朴素的方式拽住自己的脚步。可是没有成功。

石头和人，都在消失。

“那要再制作出新的石头吗？”杜凌霄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走向。

“没有用了。”梅凝海摇了摇头，“和人重量相同的石头，还有杀人，全都失败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希望，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等等，你的意思是……”杜凌霄已经反应过来了，语气急促。

“嗯，我已经在人间停留不下去了。”梅凝海为自己下了死亡宣告，“本来以为走近死亡，就能找到让爹娘放心的方法，结果也只不过是徒劳。”

她向着杜凌霄露出了笑容，这也是杜凌霄第一次见到她真实的表情：“明天，我就要死了。”

“可是、可是世界……对不起。”杜凌霄已经语无伦次，她第一反应是想要阻拦，向这个连自己都只能望其项背的绝世天才解释世间到底有多么美好。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可能改变死亡剑的想法。

死亡剑从来只走自己的路，不会转变方向，也不会回头。

杜凌霄向她道歉。作为一个陌生人，她本应该没有资格去置喙梅凝海的生活方式。石棒已经证明了梅凝海有过自救的举动和想法，却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应该是我为梅花和粥的事情感谢你才对。”梅凝海摇了摇头。她在梅树上逐渐活了过来，重新拥有了带着温度的声音，脱离了血腥气和杀意，显露出了丰富的表情，回到正常的十岁应该有的模样。

因为已经离真正的死亡如此近，才显得生更加生动活泼。

“我很高兴遇到了凌霄，因为我一直在寻找我需要的终点。我说过我遇到的人都该死，但是凌霄不是应该去死的那一个。是过去的我说错了，那么这里便该是我的终点。”

梅凝海说着杜凌霄无法理解的话语：“你点醒了我，也是救了我。”

“但不是我让你停下来的吗……”杜凌霄思考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她为年轻的生命感到惋惜，为这样惊才艳艳的天才感到可惜。

“可是人注定是要死的，所有往前走的步伐也是迈向死亡。”死亡剑平静地解释道，在最后的时间里无比珍惜每一句还能够开口表达出来的话语，“我已经来到了自己旅途的终点，应该和这个世界道别。”

“能在最终点获得一个朋友，我就已经满足。”梅凝海坐在树梢轻轻晃荡着自己的腿，注视着树下的石棒在暗影中沉默，“和所有人告别以后，作为死亡剑，背着大家的重量，我已经日夜不停走了整整两年。”

掩埋掉所有尸体的那一天，她就已经迷迷糊糊看到了死亡，降临在了自己身上。她拖着家人的重量，试图追上那样模糊不定的幻影，然后在某一刻终于如愿以偿。

最重要的爹娘死了，照顾自己的嬷嬷死了，教导武功的师傅死了，为了报仇师姐们死了，相处许久的朋友死了，连恨都已经快要消磨的仇人死了……

她用稚嫩的手一个个数了出来。

在遇到杜凌霄的那一刻，如释重负。

现在，该轮到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