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类似的话,江晏也不知道从小孩嘴里听过多少次了。
最终得到的回答无非是“没有,滚一边去”,或者是有条件无条件的答应。
但是这一次,江晏等了很久,对方都没有回答。
他有些搞不清楚情况了。
面前的婆婆应该是听见小孩刚才说的话了,她洗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注视着小孩。
但是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被褶皱压塌的眼睛,在小孩脸上看了很久。
她看起来太老了,或者是太不健康了,江晏无法透过她泛黄的眼睛,猜到她在想什么。
小孩也有些不安。
江晏能感觉这个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一双苍老的手缓缓摸上了他的脸。
江晏没有躲开。
可为什么控制这具身体的小孩也没有躲开呢。
是因为那手上被河水浸冷后依然透着的温度吗?
是因为她逐渐泛起水光的眼睛吗?
还是因为她声音嘶哑,口中喃喃的“阿宝”那个名字呢?
江晏此时并不会知道当时的小孩是怎么想的。
他只知道,面前的婆婆似乎把小孩认成了什么人。
小孩还在原地僵着,让婆婆摸了很久他的脸。
最终,那双手收了回去。
江晏听见小孩说:“阿宝是你什么人?”
春风中没有人回答。
小孩又说:“我和他很像吗。”
灰色的柳枝随风扬起,在河面划动。
婆婆说:“留在我身边吧。”
“阿宝是我唯一的孩子,你很像他。”
那一阵风消失了,柳枝又垂了下来。
小孩说:“可我不是他,也许我们只是长得想。”
婆婆摇摇头:“我知道。”
“你长得像他就可以了。”
“你在我身边住下,有吃的。”
此时是乱世中的人间,除了答应,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果然,江晏听到了小孩说:“好啊。”
……
江晏不得不承认小孩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他在梦境里又过了三个月,换句话说,他跟着小孩在婆婆家里住了三个月。
婆婆姓吴,死去的丈夫姓李,她便是李吴氏,如今做着一名洗衣婆,工作辛苦,换来的铜钱也不多。
但确实如李吴氏所说的“有吃的”。
自从住进李吴氏家里以后,小孩会帮她洗洗衣服,婆婆则会带来一些米糊窝头。
偶尔婆婆去买菜的时候运气好,商家见她过得艰难,会赠一点咸菜。
紧紧巴巴的,但可以维持他们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三个月,从早春到处暑,再到立秋,江晏感觉小孩可能又长高了一些。
证据就是婆婆家的门框,小孩不用踮着脚也能摸到了。
小孩在长着,力气也在变大,他甚至也接到了一份给木工送饭的工作。
这些木工大多是给本地商户、小富之家做家具的,收入还算稳定。
小孩送饭的时候,也听了他们不少聊天内容。
比如哪家的家主病了,试图寻仙,还真让他从哪里高价买到了仙丹,果然药到病除。
比如哪家的铺子雇了新的小工,结果他试图勾引雇主家的女公子,被雇主打了一顿。
在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中,生活好像变得真实起来。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不错,至少小孩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江晏看到小孩已经开始对未来的生活许愿了。
比如希望他随口吐在门口的桃核,在第二年能发芽,这样他和婆婆就有桃子吃了。
江晏想笑,桃核怎么会在一年内变成能结果的桃树呢。
果然还是个小孩,挺乐观的。
许愿,说明对以后的生活有了期待。
但江晏感觉小孩的期待可能会和他的美好生活一起落空。
这倒不是因为他如今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老家伙了,更不是因为他在这个副本世界里是一只阴暗男鬼,而是因为那些木工聊天的内容。
小孩毕竟还是小孩,听不出什么东西。
但江晏可是听出了不少东西。
有天木工们聊起天来,说到本地的一家士族突然举家搬迁,就连好多贵重的家具都不要了。
也有木工说,那天去做工,看到主人家从后门运了很多米面进来。
甚至有一天,江晏听见几个木工为另一个人送行,原因是他被征用了。
但具体用来做什么,就连这被征用的木工自己都不知道。
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江晏感觉要坏事了。
结合这乱世的背景,他感觉所谓的坏事十有**是要打仗。
他便很想提醒一下小孩,告诉他每天不要傻乐了,也不要做着桃树结桃子的美梦了。
当务之急,是收拾好家里的东西,和婆婆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至于往哪个方向走,很遗憾,江晏自己也不知道。
……
在江晏的焦虑中,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树上的叶子从绿变黄,然后在寒冷潮湿的冬天里掉下,合着冰雨烂在地上。
转眼便到了年关。
集市上依旧是熙熙攘攘,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很不同的地方。
江晏看见婆婆给小孩买了一袋糖瓜,小孩便紧紧抱在了怀里,把整个糖瓜敲下来一点,含在嘴里,慢慢地吃着。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巷子中渐渐变小了。
江晏附在小孩身上,能闻见糖瓜香甜的气息。
他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呢。
那搬走的士族可能确实要去外地发展。
囤了米面的人家也许是来了客人。
……
就让这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地过去吧。
江晏想,小孩和婆婆都挺难的,就让苦难到此为止吧。
正月里锣鼓声声,红纸撒了满地。
二月二,龙抬头,门外那条潺潺的河流变得欢快起来。
江晏看着小孩度过了一个平安的冬季。
于是他隐约松了口气。
一时间,这个世界的战火,和外面世界的任务,都好像离他远了。
这样平和的日子却在一个晚上被征用打破。
那是一声巨响,江晏从小孩身上惊醒。
他跟着小孩和婆婆坐起来,明明是深夜,却能看清屋子里的东西——外面的天泛着跳动的橘红色。
江晏心说坏了。
小孩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地揉了揉眼。
江晏急得想踹他。
还好他旁边婆婆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小孩胳膊:“快,我们躲起来。”
和她相处的这一年里,江晏从来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干枯的手指陷进小孩胳膊里,甚至有些疼痛。
小孩被她拽起身子,跌跌撞撞下了床。
这不过是两人起了个床的功夫,外面的火光似乎更亮了。
空气中还掺杂了接连不断的炮响和人声,音量越来越大,离他们越来越近。
江晏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磕着手,他低头一看,原来小孩已经吓傻了,手控制不住地抖着,碰着桌子的边缘。
江晏用意识咽了口吐沫。
他在这一年里非常了解婆婆家里的布局了,因此,他想不到“躲起来”能是哪处地方。
是床底下吗?
还是杂物房里?
……甚至是墙角的狗窝里?那里留着一个小洞,是给黄黄进出用的。
在他的思考间,婆婆拉着小孩往院子外跑去了。
应该是要从大门逃出去。
江晏跟在小孩身上,被婆婆拉着,跌跌撞撞地跨过了一块块生了青苔的石砖,经过他曾经刻了一朵花的门扉。
在逐渐大起来的喧哗声中,他和婆婆终于到了门口。
江晏在小孩身体上,他的视野缓慢向前移着,是小孩在探出头,观察外面的情况。
看起来不太好。
在视野中,有一个黑点渐渐近了,一些黑点在往前走,另一些黑点则是拐进了看不见的地方。小孩身边的婆婆应该也看到了,她说:“阿宝,你看看那几个人是谁啊。”
然后她被小孩拉了回去,两个人躲在门后。
江晏听见小孩说了什么,声音在抖:“反正我不认识,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的。”
婆婆长长“噢”了一声后,沉默了。
不是这里的,那只会是这场混乱的制造者。
小孩想了想,说:“我看他们离这里还远,看看我们能不能跑。”
说完,他就再次探出头看去。
江晏在小孩的共享视野中,毫无防备地看到了几丈外的一张陌生的脸。
他和小孩同时感觉心跳停了一下。
显然,对面那张脸也发现他们了,他和后面几个人,径直向小孩的方向走去。
婆婆也看出了不对劲,拉着小孩转身回了院子里,还没忘记抖着手锁上门。
江晏感觉要坏事了。
小孩跟着婆婆哆哆嗦嗦地回到院子里,婆婆把他往狗窝里面推。
小孩不要。
江晏像隔着一层玻璃看电影一样,看见婆婆家的大门在距离震动,再被破开。
看着从来没什么力气的婆婆硬把小孩踹进狗窝里。
她说:“我已经失去阿宝一次了,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
然后小孩世界暗下来,江晏看不见了。
那些人说着小孩听不懂的,但他能听懂的话。
无非是打了仗,一方怀疑另一方躲在别人家里。
小孩和婆婆这些老实本分的人能知道什么呢,自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孩听着,婆婆被他们带走了。
然后他们在院子里,家里开始翻找。
从米缸到房梁,都没有放过。
也没有放过这个狗窝。
在脚步声里狗窝越来越进时,江晏跟随小孩从窄小的洞口挤了出去,苍白的天光洒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