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符纸消散在空气中,一种无形的波动四散开来,令周围的景象出现了微弱的形变。
但这种变化微小极了,又转瞬即逝。
因此,宁时面前的剑修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变化。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挥动着手中的剑——无叶木毕竟和普通树木不同,就连砍伐的步骤,也是更要艰难上几分。
一下,两下……
攻玉剑与树干相撞,发出的声音竟如同金属撞击一般。
清脆而悠远,透过层层山林,惊起远处一众飞鸟。
宁时只见不远处与目光所及的另一座山头上,黑压压升起无数小点——正是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种种鸟类。
有尾巴足有半丈长的,也有羽毛颜色如宝石一般亮眼的
宁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种鸟类聚集。
……云山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他想。
有奇奇怪怪的动植物,也有一个叫江晏的剑修。
而此时,在他面前,他心心念念的剑修终于暂时停下了对无叶木的攻击。
于是那响彻山林的撞击声也暂时消散了。
剑修面前的无叶木树干左右摇了两下,随后缓缓出现一道贯穿两侧裂缝,裂缝终于是缓缓扩大——无叶木要倒下了。
巨大的树冠在下沉,林地上方空出来一块,日光便肆无忌惮地顺着这道口子洒了进来。
又完完全全地铺在剑修身上。
于是,他脸侧浮动的发丝,身后飘摇的发带,全都带了一层金边。
无叶木向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剑修倒去了。
剑修手指微勾,身后似有什么东西闪现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平常。
只是他面前空了一块——刚刚的无叶木不见了。
宁时看得清楚,他知道,剑修这是把东西收到储物袋里了。
这倒是正合了自己的意——修士使用储物袋需要灵力;同时,刚刚剑修砍取无叶木,也用了另一种灵力。
而灵魂符纸,如果想要探测效果刚准确的话,需要收取被探测人在不同情况下动用的灵力。
这下子,条件完全满足了。
宁时望了眼剑修,只见他继续对下一棵树木挥剑。
宁时:……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伐木机。
不过剑修看起来完全没有怀疑周围环境的意思。
因此宁时完全可以开始研究剑修的灵魂了。
他放心地闭上眼睛,无声念出了咒语的下半段。
不再用双目视物后,脑海中是一片漆黑。
但随着咒语的最后一个字被吐出,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宁时依旧是双眼紧闭,脑海中却渐渐亮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个红色的小点,在无尽的黑暗中央。
那红色的小点却渐渐扩大了,它的边缘好像燃烧着一团光,光芒热烈,把周围黑暗的部分融化。
于是这片红色越来越大,它几乎如同燃烧起来,又突然炸裂开来。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完全亮起来,又暗下去。
正如同刚开始的那一片黑暗。
可又不完全相同了。
有两个细小的红点,像池塘中的两条游鱼,在这黑色的水中漂游。
……
宁时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检测灵魂符合度的法术。
到现在为止,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在很久很久之前,甚至是在何家生活的某一天之前。
他都在和江晏生活在同一具身体上。
那时候,他们的灵魂还没有分开。
他们神魂缠绕在一起,分不清边界。
就像是一杯茶水倒入滚滚江水,再也没有人能把它们分开。
他们的神魂连在一起,从婴孩到少年。
冬天里,他们踩过嘎吱作响的积雪。
春天里,他们在河流畔遇到了浣洗的妇人。
夏天里,他们在骤雨中奔跑,溅起青石板砖坑洼处的水花。
秋天里,他们窝在竹城何家的某处院落里,静静做着一个功成名就的美梦。
春华秋实,寒来暑往,一年流去,一年复来。
他们在不同的春夏秋冬里,一起做过不同的事情。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的话,他们会继续一起走下去,去看江海奔流,群鸟翱翔,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
而且同时都不会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在从何家的那次出逃之后,他们终于被分开了。
一个人,却衍生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
宁时的脸皮在抽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
他曾经是那么地仇视着对方,认为对方干预了自己应有的人生。
但同时也忍不住被他所吸引,看着他执剑于野,也不禁在心里赞叹君子如玉。
他也曾为这种莫名的吸引力而感到不解。
而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他们本来就应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他们本来就应该永远在一起的。
宁时在感到一种莫名愤怒的同时,也隐约产生了庆幸。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把他们分开的话……他面前的江执事就不存在了。
他不会在竹城那户普通的人家里获得很多很多爱,也不会在那年的大选中顺利进入合江宗,更不会此时作为一个元婴期的剑修站在自己面前。
他会和自己坐在何家当时还没有倒塌的高楼上,共看一轮明月高悬。
无数的往事与猜测在宁时脑海中翻涌。
他想,自己怎么会这么傻呢?
明明已经有非常多的细节在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和自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可他还是错过了对方的很多年。
不过还好,他隐约猜到了真相,并且终于在今天得到了验证。
宁时感觉自己的手又开始抖了。
他想从这棵树后面冲出去,来到剑修面前。
然后拉拉他的手,抱一抱他。
这些年里,没有人抱过他,不知道有没有人抱过剑修?
如果也没有的话,宁时乱糟糟地想着,这勉强也算得上自己给了自己一个拥抱吧。
一个好久不见的拥抱。
他虽然是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轻举妄动——剑修对灵魂这些往事一无所知。
更何况,宁时现在脸上还贴着上次那一张假脸皮,又穿着一身黑衣,完完全全是剑修死对头的打扮。
……这样贸然冲出去解释,大概会被对方以为是什么新的阴谋诡计,以被攻玉剑打一顿告终吧。
宁时正在琢磨着要不要上前告诉剑修真相的时候,又有一棵无叶木被剑修斩下,缓缓倾倒。
树干上方有天光倾泻,只是这一次,这光……好像有些不对劲?
宁时微微眯眼——这天光亮得有些刺目了。
他本能的感觉到情况有变,想向后撤走躲开。
但是……在前面,剑修几乎完全被这白光所笼罩了,身上的白衣被片光包裹着,几乎是要融为了一体。
宁时距离剑修的距离不算远,可是此时,他要看不清对方了。
这异变来得突然,且完全不知是吉是凶,宁时感觉自己的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才刚刚知道关于两个人灵魂的真相,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对方,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遭遇不测吗?
宁时想,自己做不到。
当年从何家出逃一事,他们的灵魂已经算是死过一次。
那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了。
宁时心意已决,他绕过面前的树,大跨步走上前。
此时,这团白光还在继续不断扩大,剑修的身形已经完全无法分辨出来了。
宁时有些急了,伸手向着白光冲去。
他想,剑修的衣袖宽大,发带又是那么长,如果自己伸手够一够,是否能碰到?
如果能,那自己是可以和他一起去这团未知的白光里面吗?还是说,自己可以拉着他退回到此地还没有发生异变的地方吗?
宁时的猜测只持续了一瞬。
那白光陡然暴涨!
刹那间,宁时的身影也被笼罩在其中!
白光刺目,宁时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要灼伤了。
他只来得及紧紧闭住眼睛,但隔着眼皮,依旧能感受到外面暴烈的光芒。
紧接着是一阵轻微的晕眩,不严重,但确实是存在的。
就像他小时候拉着柳条荡秋千后落地的一瞬间——地是晃动的,腿是软的。
……不过好待没有被不知名的力量掀飞。宁时如是安慰自己。
脚踏实地,他心里就安稳了很多。
宁时慢慢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一片白色——
这次倒不是白光了,而是一片酥酪般颜色的雾气。
朦朦胧胧的,让宁时想起竹城清晨郊外的群山。
此处的景色漂亮归漂亮,却隐隐约约透露着一丝诡异。
宁时微微皱眉,环视了一圈:
此处目前只有他自己一人,剑修的行踪未明。
他站在一群草木之中,景色依旧是山林中的景色,但却和刚才的现实并不相同。
比如,这处没有无叶木了,反而多了许多宁时自己也叫不上来名字的花花草草。
粉的,蓝的,黄的,红的。
花的形状也各异,有的如同满月,有的如同风铃。
宁时叹了口气,伸手欲摸。
但他的手碰到花瓣的一瞬间,花瓣如烟般溃散,又围绕手指聚拢——
竟是没有实体的虚景,他的手指直直穿过去了。
宁时精神一震。
不怕奇奇怪怪,就怕毫无线索。
他收回了手,看着那一朵粉色的风铃花再次溃散,又再次恢复原样,隐约产生了一个猜测。
他和剑修来到的地方名为云山。
云山除了以奇珍异宝著称,还有另一种闻名修真界的东西:
——那就是云山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