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您起身了吗?奴婢是公子叫来伺候姑娘更衣洗漱的。”
海月开门,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我已经起来了,不用伺候。”一边说,一边双眼暗暗观察院落周围,只见远处有几个丫鬟经过,看起来风平浪静,于是又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巳时了。”小丫鬟胆小,见她脸色冷淡,仿佛有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意思,不小心碰上了对方的眼神,忙将头低了下去。
这么晚了,竟然睡过了头!海月又惊又懊恼,她到这个点还未出门,难怪林旷会让丫鬟来叫她,昨夜他们将武库翻了个底朝天,他竟然还有心留意到她,遂问道:“你家公子呢?”
小丫鬟怔了一下,方回道:“公子和铭侯爷正在杏亭下棋。”
海月微微蹙眉,心想武库的地板都被戳了个洞,鲲鹏堡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林旷这个时候还有心与上官铭下棋,不过她见识过林旷的智谋,难道像上次将寒霜剑暗度陈仓一样,明面上什么都不做,暗地里在全力搜捕?
小丫鬟轻轻喊道:“姑娘,还是让奴婢为你梳洗一下吧!您头上从钗子绕了一圈头发。”
海月正想着林旷这次唱的是哪一出,被小丫鬟这么一说,忙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发髻,神色先是一窘一惊,接着又变得冷冰冰的,“不用,你在这儿等一下。”说完,身子也不转,直接双脚倒退两步入了屋里,两手左右一揽关了门。
小丫鬟又惊又楞,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心忖公子的这位女客脾气怎么如此古怪。
“我收拾好了,请姑娘带我去见你家公子吧!”没过多久,门又开了。
小丫鬟不敢多说,只唯唯地在前头带路。两人一前一后都是一样的忐忑。一个是胆子小,虽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但要是不小心冲撞了公子的客人,铁定又要被嬷嬷责罚;一个是到现在还在心虚,感觉自己一步一步正在走向深潭,不知道身侧会不会突然跳出一条吃人的鲨鱼把她一口吞下。
石板路上全是枯黄的银杏叶,海月时而低头俯瞰,时而仰天四望,原想经过的这棵极有可能就是昨晚她藏身的老银杏树了,却发现往前走还有更大的一棵,忍不住问道:“林堡主很喜欢银杏吗?”
小丫鬟放缓脚步,回道:“是老夫人喜欢。”
“这些看起来都是上百年的老树了。”海月一面说着,一面心想这鲲鹏堡自建立起也不超过五十载,这些树肯定是从其他地方移栽过来的,看来林堡主对其夫人用情至深。
“姑娘说的没错,这几棵银杏树最小的也有四百岁,最老的一棵有九百多岁了。”说着,小丫鬟突然止步,指着不远处一棵被金灿灿笼罩的老银杏树说道,“就是那棵,听说是老夫人病重那年,老堡主特地命人从归元寺移栽到堡里的,原想着借银杏树的长寿为老夫人祈福,没想到老夫人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从佛祖眼皮子底下把九百年的银杏树挖走,这哪能祈福,这简直是催命!海月心里正暗道许是林盛威的行为嚣张霸道,才折了其夫人的寿,忽听小丫鬟道:“我家公子和铭侯爷就在那儿。”
海月定睛望去,才发现银杏树下有一座六角亭,被半垂的枝叶遮了两只角,亭顶的青瓦也已被黄叶铺得严严实实。亭里的两人一南一北坐着,虽然两人中间摆了棋盘,却不像是在下棋,像是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何雨生。”上官铭道,见林旷摇了摇头,以为他没听清楚,又坚定地说了一声,“何雨生。”
林旷拈起一颗花生米,没吃,在手指间把玩,还是摇了摇头,“不对。”
上官铭眉间起疑,深沉的眸子上下打转了一圈,越发不解,“书生,六指,铁扇。你说这三项,不是何雨声是谁?”
“海月姑娘终于起来了!”林旷视线越过上官铭肩头,看到徐徐走来的海月和丫鬟,放声笑说道。
海月故意低头注视脚下的石阶,以掩盖心内的忐忑惶恐,亦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林旷看出她的羞赧,轻轻一笑,“姑娘请坐。”说着,指了指他和上官铭中间的一个石凳,接着又跟小丫鬟道:“你先退下吧……等等,你且再去拿一壶酒和一壶碧螺春来……等等,再要一碟子点心。”
原本听小丫鬟说他们兄弟俩在下棋,可眼下只见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被推到了两边,有几颗还掉到了石桌上,中间摆着一盘吃的所剩无几的花生米,上官铭那侧有一个酒壶和一只酒杯,林旷的旁边却是一只茶壶和一只茶碗。
“让姑娘见笑了。”上官铭把散落在棋盘两侧的子儿一颗一颗捡起来握在手心里,捡完了又一统丢到黑子的棋罐中,也不管丢入的棋子是黑是白。
在海月的印象中,上官铭是个极其讲究的人,难得见他不拘小节的一面,又听林旷笑道:“我们原是在下棋的,一连下了两盘都是和棋,便觉着没意思,才玩起这猜人的游戏。”
“猜人?”
林旷解释道:“就是说出一个江湖人士的三个特征,猜出他的名姓。”
上官铭用指关节“嘟嘟嘟”地敲了三下棋盘,催道:“你说方才那人不是何雨生,那是谁?”
林旷道:“本来你说何雨生也对。”
上官铭道:“为何现在说他就不对了?”
“三个月前,何雨生的六指被人砍了一指,变成五指了,所以不对。”林旷道,“不过新近冒出来一个跟何雨生一样的六指书生,名叫王蛟凤。”
“新近冒出来的?”上官铭一顿,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淡漠笑容,“东施效颦。”
林旷道:“这四个字还真不适合用来形容此人。他虽没有何雨生那般好功夫,却拜了个好师父——书尽客,所以在江湖上也开始有点名头了。”
“行,这次算我输了。”
林旷笑,努嘴指了指他前面的酒杯,“喝。”
酒杯只有一盏,但他们的游戏规则却是输者罚饮三杯,于是上官铭爽快地一连给自己倒了三杯,连饮三杯。”等他喝完,林旷问道:“姑娘看明白了吗?”
海月正想着心事,神思略有恍惚,被这突然一问,微微一怔,回道:“看明白了。”说完,又暗中左右一扫,各看了两人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心想难道他们还没有发现昨夜他们夜探武库的事。
“子铄,轮到你了。”林旷一边随手晃了晃他的茶壶,一边说道。
海月听得出,壶里只剩了个底,想必林旷输的次数不少,蓦地她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我也能玩这个游戏吗?”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上官铭道:“当然可以。”话虽如此,但他想的却是海月到中土的时间并不久,恐怕真玩起来会输得很惨,“姑娘若是猜不出,就罚,罚吃十粒花生米吧!”
林旷低头,暗笑子铄可真会怜香惜玉,他虽是以茶代酒,但这茶碗的容量却是酒杯的双倍不止,输了三回,他统共喝了九碗茶,肚内早已是半片江海。林旷道:“既然姑娘头一次玩,那这次就让姑娘先问吧!”
海月因第一次玩,又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心内反复掂掇,搜肠刮肚地想用最简单的字词描绘出那人的特征,好一会儿才吐出三个词道:“剑术,梨花,瘦弱。”
“这个我知道。”林旷眼含笑意,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上官铭。
“是谁。”海月极力压制住满心的激动和期待。
“上官小铮。”林旷拍案,斩钉截铁道。
上官小铮!
海月只觉得一下子脑袋里“嗡”声一片,她天赋异禀的听觉刹那间好像失灵了一般,什么也听不到了。这怎么可能?这三项特点是属于上官铮的?海月一面觉得周遭寂静,一面又仿佛看到了当初从止戈斋的书架后缓步走出的病弱少年,那张在阳光下苍白得快要透明的脸庞。
“姑娘,姑娘……”林旷一迭声喊了数遍,才把海月从震惊中叫醒,“姑娘,你怎么了?”
“没事。”海月勉励挤出一个微笑,暗暗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上官铭,只见其面若静水,看不出丝毫的异样,“林公子怎么会一下子猜到是铮三爷?”
林旷目中带笑地也看了上官铭一眼,正要开口说明猜测的缘由,恰见路川和方才离开的小丫鬟一同过来。
“公子,侯爷。”路川拱手道,“堡主请侯爷过去。”
“外公有说什么事吗?”上官铭道。
路川道:“堡主没说。”
“子铄,那你快去吧!”林旷道。
上官铭一走,林旷又让小丫鬟赶紧把酒壶、茶壶和点心放下,“姑娘起来没吃什么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说着,把那盘桂花糕推到海月面前,“这桂花糕馨香绵甜,味道极佳,吃两块填填肚子。”
海月惊讶于他的心细,哑然得颔首致谢,拿起一块糕点细嚼,可此时的她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小丫鬟放下东西,方要告退。路川轻轻一勾,把一空一满的两个酒壶一同提了起来,放到小丫鬟手里的端盘上,“侯爷走了,公子身上有伤,不能喝酒,把这两个酒壶都拿走。”
“林公子受伤了?”海月道。
“小事。”林旷把他一直藏在桌底下的那只手举起来,“只是不小心把手划伤了,不碍事。”
海月这才发现林旷的一只手被白色的纱布包着,那道白色在清冷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同样觉得刺眼的还有路川,他和林旷从小一起长大,还从未见过他被怒火烧得满脸狰狞。昨夜他们守在武库外面几近破晓,仍未见百里聪等人出来,越发必有蹊跷,终于忍不住进去一探究竟。
他们看到一片狼藉的武库,兵器架倒了两排,兵器散了一地。
“公子,我们一直在外面守着,百里公子他们从哪里出去的?”话音未落,他就和林旷一起看到了地上的那个大洞。
武库内有密室!他们竟从未知晓!
最令人震惊的,还不是那个密室,而是密室里的东西。当他们在下面转了一圈后,他的脊背已经冷汗涔涔,原来这是真的,是鲲鹏堡盗走了那么多江湖名家的兵器!
“公子,会不会是密室里还有密道通向外面,不然百里公子他们怎么出去?”他问完,听见的却不是林旷的回答,而是咯咯作响的拳头。
林旷一声不吭,转过头瞪向他,咬牙切齿的面目吓得他不禁倒退一步。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林旷,一向温柔的双目怒火四射。
“公子?”他小声地叫了一下。
林旷还是不说话,突然发了狂一般将旁边的一排兵器架推到。
“砰!”
他又惊又骇,吓得跳开脚,但还是很快定住神,听到有人过来,忙跑到门外把被这声巨响吸引过来的守卫打发走,接着关上武库大门,去看林旷的情形,“公子,你的手受伤了。”
“我没事。”林旷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手掌,吩咐道,“你找几个可靠的人把这里收拾干净,把这个破洞堵上,切勿外传。”
“是。”他欲言又止,其实很想再问问密室里的那些东西怎么办,却见林旷转过身向大门走去,背景满是疲倦和颓然,受伤的那只手血流不止,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清脆可闻。
林旷在亭檐下负手而立,“你有空替杜叔跑腿传话,我交代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了。”路川故意垂下头,拱手作答,本以为铭侯被堡主叫走后,可以禀报一些事情,没想到还有客人在,那只能容后再说了,“属下告退。”
“嗯。”林旷若有所思地闷哼了一声,路川一转身,他又堆了个微笑问海月,“姑娘吃饱了吗?子铄被祖父叫去了,我们还玩吗?”
海月只吃了一块桂花糕便再也吃不下,喉间又粘又腻,咽不下吐不出。她虽然不知林旷如何受的伤,但看他和路川的神情与语言交流,就得知他们已经知道了武库之事,“公子可否告诉我为何觉得剑术、梨花、瘦弱三词说的是铮三爷?”
“出谜的人是姑娘,姑娘反倒来问我?” 林旷轻笑,但还是给出了他的解释,“病弱的剑客,江湖上也有几个,但姑娘的三个词里有‘梨花’二字,那我就肯定是小铮了。”
“三爷喜欢梨花?”
“是喜欢吧!应该很喜欢。”林旷道,“他屋门前就种着一棵老梨树,有一次,我见过他在梨花树下练剑。”说着,眼前又浮现出数年前的那幕,清隽的少年在梨花树下练完剑,簌簌而下的梨花落得满地都是,稚气未脱的白衣少女蹲坐在石阶上鼓掌叫好。
林旷道:“小铮是个剑术天才,注定会成为神兵侯府剑阁内某一把名剑的主人,只是不知道他会选哪一把。”
“三爷经常行走江湖,在江湖上很有名吗?”
“名气是有的,但其中有一半是来自上官家的名声,至于行走江湖,他那副身子,庆亭主和子铄怎么可能会让他满江湖地跑。”
怎么不可能?海月心中反问,抬起眼皮时恰遇上林旷狐疑的目光。
林旷道:“姑娘既像是在出谜,又像是也在寻找谜题的答案。”
“我来中土时间很短,对很多人和事看似了解了,却好像还是没看清真实的面目。”海月站起来,对着辉煌夺目的银杏一声轻叹。这时,她定睛看到银杏树上挂着很多祈福牌,凉风拂过,木牌与木牌,木牌与树干之间,发出乒铃乓啷的声音。
林旷见她盯着银杏树发呆,道:“祖母爱银杏,祖父就为她移栽了八棵老银杏在堡内,这棵是寿命最长的,今年应该有九百五十岁了,是从归元寺移栽过来的,移来的时候,连同树上的祈福牌一并搬了来,这么多年日晒雨淋的,很多木牌上的字都看不清了,有些绳子断了,有些木牌也烂了。”
海月道:“原来这些祈福牌是以前到归元寺祈福的善男信女挂的,我还以为是堡里的人挂上去的。”
林旷道:“堡里是有人会在这棵银杏树上挂祈福牌。以前二叔二婶为了子嗣的事情,每年都会向这棵老银杏祈福,我和子铄也挂过。”
“你们求什么了?”
“我求的是阖家平安。”
“那侯爷呢?”
“我们之间说好了不看对方的。”过了一会儿,林旷又笑嘻嘻道,“不过我后来没守信,在他走后,悄悄看过。姑娘稍等片刻。”说完,右足一蹬,飞上了树,消失在了重重枝叶中,不一会儿又从金灿灿的树叶间冒了出来,翩跹而下,手里抓着一块木牌,“这是子铄的。”
“重振神兵侯府。”与其他木牌不同的是,这不是用墨汁写上去的,这是用篆刻刀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