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让秦敬德心归平静的湖荡没能让上官铭得以平静,他在湖荡旁边的泥梗上坐了许久,期待这片祥和安宁的湖光山色能给自己答案,只是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他心中的矛盾和困惑依旧犹如一团乱麻。更可笑的是,他竟然学阿愚她们姑娘家的方式,随手摘一朵花,用数花瓣的方式来期许获得最终的答案,只是旁边那丛野菊花被他摘了一朵又一朵,地上积了一摊的白花瓣,他也没能定下来。
“捕到了!”来湖荡捕鱼的几个村民得了个大丰收,一边收网一边高兴地笑呵呵道,“这么多,你们看,这一网,不仅多,个头都还挺大的。”
上官铭远远地望着他们开怀满足的模样,不禁自己的嘴角也咧出了微微笑意。
村民今天收获得早,未等夕阳下山,就兴高采烈地提早收网,经过上官铭坐着的那条泥梗时,其中一个提了篓子的中年男子笑道:“这位公子,我们打渔的时候,就看见你一直坐在这儿,我们都收网回家了,你还不回去?再过一个时辰,这太阳就要落山了。”
“不得无礼!”另一个肩头上背着渔网的老头向旁边的男子喝了一声,又朝上官铭拱手道,“铭侯爷,对不住,这人是新迁居到我们村的,说话莽撞,您别见怪。”
上官铭站起来,随便抖落了一下袍子上的杂草,“没事。我看今天各位运气颇佳,捕到不少的鱼。”
老头黝黑的脸上沁着大大小小的汗珠,他也不在意,半佝偻了腰笑道:“托侯爷的福,我们今天捕到了两篓子的鱼,其中还有一条蛮大的鲢鱼。”
上官铭笑了笑,随即与几个农家人地告了别。他还想在泥梗上坐一会儿,准备着看今日的夕阳晚景,若是运气好,或许能看到犹如熔岩吞山烧湖般的万丈云霞。他很少这般逃避自我,可这一次,他就想逃避这一天。
“叔,这条鲢鱼少说也有七八斤,我们也不吃了,送给骆先生当赔礼去。”
“是该好好赔礼,骆先生这等人到我们村来教书,是我们村的福气,千万别被那群臭小子气走了。”
骆先生,骆何参?上官铭灵机一闪,当即喊道:“几位且慢!”说完,忙赶到他们前头问道,“几位是林家村的人?”
还有由那老头回了话,“是,回侯爷,我们是林家村的人。”
“方才听你们说骆先生,可是骆何参骆先生?”
“不错,侯爷也认识骆先生?”
“认识。”上官铭心想既然自己想不通,或许骆何参这个局外人,可以给自己一点开解。
林家村的学堂虽然历史悠久,但村里来读书的孩子并不多,大部分村民也没想过自己的孩子可以靠着读书显贵,能让他们到学堂认识几个字便已十分开明。骆何参的住处盖在学堂的旁边,简简单单的两间茅舍。
学堂就在前面,给上官铭带路的农家男子却越走越慢,他一边走一边心内踌躇,最后停下脚步,支吾道:“侯爷,您可否帮小的一个忙?”
“什么事?”
“麻烦侯爷将这条鱼带给骆先生,就说是有人给他道歉的赔礼。”这人一说完,就把系了鱼嘴的草绳塞到上官铭的手里,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上官铭手里忽然多了条一尺长的大鱼,愣在原地半晌,心想这人到底得罪骆先生什么了,想赔罪还不敢亲自上门。到了骆何参的茅舍时,上官铭才隐隐猜出了一点端倪。他略略地环顾了一下骆何参的居所,两间茅舍,旁边开了一畦菜地,用半身高的篱笆围着,还有一个鸡舍,里面养了三四只母鸡。
骆何参给屋顶铺完最后一块茅草后,顺着梯子从上面爬下来,抖了抖粘在身上的稻草,“侯爷,您怎么来了?”
上官铭将手里的鲢鱼拎起来悬在两人中间,道:“我给先生送鱼来。”
“侯爷可不像是会借花献佛的人。”其实骆何参在屋顶上时便已看到有人将鱼塞到上官铭手中,一想起前日那几个小鬼因为厌学,竟偷偷地掀了他的茅草屋顶,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上官铭跟着骆何参进屋,发现骆何参并没有把屋顶补全,中间有一块二尺见方的天窗。他站在通透的天窗底下,疑惑道:“先生,你这屋顶?”
骆何参把那条鲢鱼放进倒了水的木桶里,回过头来笑道:“这几日秋高气爽,夜里星斗满天,开个天窗好看银河星辰。”
上官铭不禁笑道:“先生真是会怡情的雅人,小心夜半降雨,淋得你满屋子遭殃。”
“侯爷说的是。这天窗哪能天天开着,明天我就把它补上。”这屋顶是前天被掀掉的,骆何参看这几天天气晴朗,因此对补屋顶这事没太着急,昨天补了一半,今天又补一小半,留了一个小天窗夜里看星,他一面说着一面给上官铭倒茶,也借花献佛似的把今日有个家长送来的一篮橘子拿出来待客,“寒舍简陋,只有粗茶和果子相待,侯爷可别见怪。”
“突然造访,是铭某唐突,也请先生勿怪。” 上官铭道。
骆何参甫一坐下,望见屋外的天色愈见深沉,于是又站起身在屋里点上了一支蜡烛。微风袭来,蜡烛火苗一颤一颤,骆何参怕烛火会灭,便用灯笼罩子将蜡烛罩了起来。再次坐下时,骆何参见上官铭正慢条斯理地在拨一只橘子,可那脸上的神情却飘飘的,于是道:“侯爷有心事?”
上官铭一怔,方坦言说道:“不瞒先生,铭某确实有心事。”手里的橘子拨得只连了一个蒂,一顿后又道,“今日我下山游荡了一天,也没完全想通,因恰巧遇见几个林家村的村民,想到先生也在林家村,于是就冒昧地想来请教一下先生。”
骆何参讶异,“侯爷何事想不明白,要来请教我这个穷酸教书的?”
虽然骆何参非江湖人士,与神兵侯府也无甚关系,但上官铭就是看中了他这点,想请他这位旁观者为自己拨一拨浮在眼前的迷雾,同时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前来讨教,便直接将鲲鹏堡前来借寒霜剑一事说予对方听。
骆何参很认真地听完了上官铭的叙述,“原来事关寒霜剑,怪不得侯爷要独自下山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他知道这把剑于当世的地位,以及这把剑对神兵侯府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过听侯爷方才说的,骆某怎么觉得侯爷心中对是否借剑已有了答案。”
上官铭道:“那先生觉得我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借。”骆何参利落地吐出一字。
上官铭低垂着眉眼,掰了两瓣橘子塞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嘴里都是酸甜的汁水,“就眼下神兵侯府的情势,权衡利弊,借剑确实更加有利。可寒霜剑是先祖铸下的旷世名剑,若是经此一借,一去不复返,恐怕上官家的列祖列宗都要从坟墓里跳出来骂我了。”说着,不知是被橘子算的,还是被自己的话苦的,上官铭忽然双眉紧蹙。
骆何参道:“原来侯爷是说服不了自己,就想请骆某这个局外人来说服你。”
上官铭淡淡一笑,眼中多了一丝神采,“先生真当是慧眼如炬,看来铭某没找错人。”
“好说,好说。” 骆何参笑,“不过在这说服与被说服之前,骆某想再多问一句。”
“先生请问。”
“侯爷是不是肚子饿了?”
上官铭闻言一愣,可好巧不巧的是,肚里有咕噜噜的声音传出。两人相视一眼,拍案大笑。上官铭确实已饥饿难耐,他只今早出门前吃过,后来便一直再未进食,只掬了两捧山泉解渴,方才半只橘子下肚,更是加剧了他胃中的酸涩。
骆何参请他稍候片刻,即从灶头上取了中午剩下的熏鱼和豆腐皮,又将一大碗米饭分在两只小碗里,“乡野之地,拿不出山珍海味来,侯爷先将就着用些吧!”
“多谢先生。”上官铭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先吃了两口饭,又夹了半块熏鱼塞进嘴里。他做何事都讲究规矩,即使现在肚中正闹着空城计,纠得他胃疼,吃菜时依旧细嚼慢噎,吃得很安静。饭菜都已在灶上热过,是以让一个肚饿的人吃的时候更觉得香甜可口,尤其是这熏鱼,外焦里嫩,松脆汁甜。
骆何参略用了几口饭后,只捡了两块豆腐皮吃,特意让上官铭多吃一点,眼见着对方碗里的饭剩下一小半时,他才想起还有一样好东西没有拿出来,赶紧起身去取了来,“这是村里的一位老人自己酿的酒,藏在地下七八年了,前几日送了我一坛,侯爷尝尝。”说着,往两个空碗里各倒了一点。
等到吃完了饭菜,上官铭饮下半碗佳酿,才发现大半的菜都是他吃的,但看骆何参满面微笑,倒也不觉得自己失态,“多谢先生款待。”
“款待不敢说,这点粗茶淡饭只管侯爷吃饱。”骆何参道。
上官铭道:“先生的这盘熏鱼鲜嫩可口,吃完了我还意犹未尽,想不到先生除了学问高深,竟还有这等厨艺。”
佳酿尚在口中品味,骆何参听到这句,差点忍不住喷出来,好不容易把酒吞下,呛了两声后,忍俊不禁道:“君子远庖厨,我虽一人独居,但也只会做些寻常简单的菜。这熏鱼是我的一位学生家长送的。说起来,我这屋顶被掀得一点都不吃亏,那孩子虽然顽劣,他父母确是极质朴实在的庄稼人,知道儿子闯了祸,连着两日都给我送来吃食,侯爷方才下肚的橘子、熏鱼都是他们送的。”
“还有今日我代劳送的那条鲢鱼。”上官铭补充道。
“侯爷说的是,还有那条鲢鱼。” 骆何参道,“不过这等天天鱼肉的日子也不是经常有的,说起来还多亏了我那顽劣的学生,我才能享受这等美味的熏鱼。”
上官铭道:“既然先生喜欢吃鱼,何不趁闲暇时间自己去钓。”
骆何参道:“吃鱼人多,钓鱼者少。我素来运气不佳,耐心也是平平,所以侯爷说的让我自己钓鱼,还是免了吧!”
上官铭笑道:“看来那位农家老哥授先生以鱼,还不如授先生以渔。”话音甫落,顿觉似有一道雷光炸裂,照亮了他迷雾丛生的心田,喃喃念叨,“鱼,渔……”倏然间,这两个同音的字仿佛为自己解开了所有的困惑和矛盾,真可谓是醍醐灌顶。
他终于想通了!
上官铭忽然站起,离了长凳,在骆何参面前深深一揖,“多谢先生指点。”
骆何参道:“我方才有指点侯爷什么了吗?”
上官铭直起身,见骆何参脸上笑意盈盈,便知他是在佯装茫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我仍能捕鱼,就无所谓授人以鱼。谢先生指点。”
“侯爷快坐下。”骆何参道,“骆某当不起这声谢,这是侯爷自己想通的。”
上官铭重新在骆何参对面坐下,“不不,若不是先生加以引导,我又怎么会一下子想通了呢?”
等到踏出骆何参的茅舍时,上官铭心中一片阔朗,眼里再也没有了迷茫,只见星垂山野,灯火人家,耳边络纬啼秋,风声低吟。
正此时,陈训站在三省堂的门口,不止一次地叫来高斧,问侯爷是否回来了,每每见其摇头,愈发地心急如焚,在廊下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最后站定了说道:“不行,侯爷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得派人出去找找。”说晚,右手一招,把今夜守职的一队人叫了过来。
“急什么?”宁孤铜从堂内施施然地走出,“侯爷又不是三岁小孩,他既说今日晚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可是现在天都黑了,真的不需要出去接侯爷吗?”
“你知道侯爷今日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
“既如此,还不如在此等。”
陈训仍是放心不下,但见宁孤铜依旧稳如泰山,也不好再说什么,心中却跟自己说只再等一炷香的时间,侯爷再不回来,他就派人下山找寻。
“侯爷回来了!”半柱香后,高斧匆匆忙忙地跑过来,高声叫道,后脚紧跟着出门一日才会的上官铭。
“侯爷,您可回来了!”陈训道。
上官铭道:“看你这架势,估计我再晚点回来,你就要派人出府了。”
“不是……”陈训情急脱口道,说完又觉这句否认有违真心,遂又忙打住了口。
宁孤铜在陈训旁边,暗暗对上官铭察言观色,见其面目舒朗,神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自信,开口道:“侯爷出去一日可有结果?”
“有。”
“如何?”
“寒霜剑,鲲鹏堡想借,就借予他们。”上官铭斩钉截铁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