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柳堂主来访。”
“他昨天不是已经和侯爷还有其他堂主来过含光阁了吗?不见!”宁折站在台阶口,干脆利落地说道,见弟子正要转身去回事时,又叫住道,“你问他是不是想来看暗器的,若是,让他点出名来,你把东西摆到他面前去。但他这人,不许再进我含光阁。”
等他那弟子一走,宁折拾级而上,刚到二楼,就听有人大笑道:“人家那一次也不是故意的,且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想不到你还这么记仇。”
说起那事,宁折就来气,哼了一声后冷冰冰地说道:“一次还不够吗?上次他来说要看我收藏的各种暗器,我大大方方地请他进屋看,说了那屋子里危险,让他不要乱碰,他愣是不听我话,要上手摸一摸动一动。结果你们也瞧见了,他一个人将我的含光阁闹得鸡飞狗跳,乌七八糟。我一屋子的心血被他糟蹋得所剩无几,有些或可重做,有些那可是孤品!”
那一次的事件可谓是惊心动魄,宁折专门收藏暗器的屋子里有一面靠墙的格子里藏的全部是箭弩类的暗器,适时那次参观前宁折突发奇想,将所有格子里的箭弩暗器由机括连成了一片,动任何一个格子都会牵动全部的箭弩齐发。柳如东那次也着实触了眉头,幸亏宁折急忙拉住机括,否则就得万箭穿心而死,但他在那千钧一发之时为了躲避暗器在屋里上蹿下跳,将一屋子的架子箱子推得横七竖八,各种小物件噼里啪啦摔得满地狼藉,最后自己左胸口还中了一箭,虽然没有伤到要害,无性命之忧,却是被怒火冲顶的宁折一把扔出含光阁的。
风为止站在阁楼的窗口,从这个僻静的角度望过去,越过一只屋角正好可以看到柳如东不带一个随从,独自一人站在含光阁的门口与阁中的弟子又是作揖又是说情的,不禁让他想到昨天自己被辣椒和热茶呛得狼狈不堪,虽是难受加恼怒,但这些都不过是能一笑置之的小事。看柳如东在门口兜转了半天后悻悻而归,风为止莞尔而笑,转过身在木案前一撩袍角,盘腿坐下,看到案上的细颈瓷瓶新换了三支金色穗子,一支稻穗,一支麦穗,一支黍穗,现在正是秋收之时,这三支穗子乍看下还以为是真的,仔细一瞧方知是仿造的,只不过造得特别栩栩如生,颗颗谷粒饱满,就连细小的穗芒都做了上去。
风为止悠悠地说道:“老柳虽然莽撞粗鲁,但心地实在,自从得罪了你,每次来都要到含光阁门前赔罪一番。倒是你有失一阁之主的气量,每次都要给人家吃闭门羹。”
“我知道柳堂主为人不坏,那次也不是故意的。”宁折轻轻一叹,在风为止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昨日的议事虽然已将该说的结束,但你身为干将楼主,怎么不和下面的堂主聚一聚,反而跑到我这里来悠闲?”
风为止道:“各堂主半年来一趟莫干山,今日无公事,早就外出会友的会友,游览山水的游览山水,下山采买的下山采买,就连在病中的敬德叔都一大早坐了轿子说是要去看太湖美景,只一个老柳来了你这里请见赔罪,其他几个都不在府里。”
有弟子端来紫砂茶壶和茶杯,壶里是刚沏好的热茶。宁折扬了扬手,命其退下,拎起小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二爷继承巨阙亭的事昨天一公布,今天侯爷就和二爷一道去了巨阙亭。”
“三爷身体羸弱,且对铸剑并无兴趣,二爷虽然性格冲动,为人洒脱,却是个好剑之人,在相剑方面颇有眼光,就连铸剑几十年的徐师傅都赞赏有加,夸他有慧眼。若不是庆亭主优柔寡断,何至于等到现在才将他们两兄弟的位置调换。”
宁折一边听一边轻呷了一口热茶,觉着有点烫,忍不住吐出“嘶”的一声,抿了抿嘴唇后又把杯子放下,似是对巨阙亭继承人之事没什么所谓,只淡淡说道:“巨阙亭的继承之事自有侯爷和庆亭主他们做主,何须你这个干将楼主操心?说吧,一大早来我这里所谓何事。”隔了良久却未闻有回答,不禁抬起双眼看向风为止,只见他不言不语地握着紫砂茶杯,一双丹凤眼低低地垂下,凝视着杯中的茶水,不知是在想什么。
“看来真有心事。”宁折拍了两记桌案,把陷入沉思的风为止的神魂拉回来。
“敬德叔快不行了。”风为止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次来,其实是来向侯爷交代后事的。”
宁折听得手上动作一顿,将举在半空中的茶杯又放回案上,方才稍带戏谑的笑容一并敛住,蹙起眉头轻轻一叹,转过头望向窗外无云的碧空和斑驳的山色,不禁想起昨天早上在天光水榭时秦敬德衰老病重的模样,整个人犹如风中的残烛,颤颤巍巍的,虽然他竭尽全力地支撑住身子,但连着两个时辰都不停地咳嗽,说几句话便要喝一口参汤补充气血。秦敬德是神兵侯府的老人了,二十年前便执掌干将楼的洛阳分堂,行事干练,为人深沉精明,但也不失旷达,几十年来对神兵侯府可谓是鞠躬尽瘁。
宁折一连想起过往种种,眼色黯然中透出哀伤,过了半晌后叹道:“老堂主年纪大了,又重病在身,这是迟早的事,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
“肖策炀要调回洛阳,接任敬德叔的位子。”风为止低着头说道。
宁折剑眉微挑,举杯饮了半杯茶,自若得仿佛早已洞穿这其间的关系,道:“肖策炀是秦堂主一手栽培出来的人,说起来整个干将楼他这一辈的,还真没有哪个人能比得上他。”
“昨天夜里散了宴席,敬德叔就找了侯爷、铜爷和我说这件事。”风为止道,“侯爷是第一个说出肖策炀名字的人。”
“侯爷,”宁折道,“侯爷坐在他这个位子上,要有他应有的胸襟和远见——我知道你在忧虑什么,无非是在想侯爷和肖策炀五年前结下的芥蒂。”
风为止默然地点点头。
整个神兵侯府都知道肖策炀五年前被派往岭南是因为他将时任兵部尚书的崔集的小公子打了一顿,岭南地处偏远,又是烟瘴贫瘠之地,名为派遣,其实就是发配。但比起其他人,风为止更了解其中的细节,他知道刚接掌神兵侯府的上官铭想借肖策炀的事情给自己立威,立威也就罢了,还软硬兼施地将肖策炀整治了一遍。那个时候肖策炀已被秦敬德提拔为洛阳分堂的副堂主,且是干将楼自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副堂主,正是春风得意之时。那一年七月跟着秦敬德到莫干山参加堂主集会议事,上官铭就在天光水榭将他发作了一通,却没有当众给他惩罚。议事结束,堂主们准备回各自分堂时,上官铭又寻机让肖策炀在侯府又留了些时日,期间不谈一点公事,就让风为止带着他饮酒踏青、巡山访友,十日的时间两人游遍了整个莫干山和太湖南滨。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上官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通了宁孤铜和秦敬德两位,撤去肖策炀洛阳分堂副堂主之位,派他去岭南为干将楼开设新堂口,连要带去的人手和银两物资都一应准备好了。
任命一出,肖策炀便知自己被摆了一道,他强压住满腔怒火没有直接找上官铭,一心想飞奔回洛阳当面去问秦敬德,无奈秦敬德专门为了这事给他修书一封。风为止到现在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肖策炀看完信的样子——一张脸由白转红,由红变青,最后又恢复成寻常神色,只是双拳从头到尾都握得咯咯作响,似是要将所有的愤怒捏碎在指间。
经由那事,风为止算是进一步地了解了这两个人。明明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一个城府至深,一个嫉恶如仇,两者都让他不寒而栗。
“既然侯爷要我去岭南,那我就去岭南为干将楼在边陲开辟天地,不过侯爷别到时候又求着我回洛阳!”咬牙说完这句后,肖策炀便一路狂笑着拂袖出了干将楼的大门。风为止一时被他狷狂自负的模样慑住,都没有把那枚篆刻好的堂主印章送出手。
“不用担心。”宁折轻松地一笑,“敬德叔不是还在吗?肖策炀再张狂,他老人家的面子还是会给的。既是为安排身后事,敬德叔一定会亲自去说服肖策炀。”
“肖策炀是匹良驹,但也是匹野马,如今能管得住这匹野马的敬德叔已是天不假年。”风为止摇头叹道,两唇微启正欲再道,却被宁折接住话说道:“洛阳分堂是干将楼最大的一个分堂,事务也是最多的,怎么,怕肖策炀做了洛阳分堂堂主之后,你节制不住他?”
风为止听得一愣,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忽地大笑起来,“宁大哥,外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还不明白我么?我这个干将楼主可是全神兵侯府最逍遥得意的人了,以前还有二爷与我一道,如今他去了巨阙亭学铸剑,恐怕以后都不得空了。”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宁折不言不语,静静地看着他笑,心里却正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干将楼是神兵侯府最大的一个堂口,总堂在莫干山,分堂设于各地,各自为政,距离上的遥远使得干将楼主统领管辖起来显得鞭长莫及,再加头上还有当家的神兵侯,是以干将楼主手中并无太大的权力,更多的是做些日常的调度和文书工作,但凡涉及重要事务或是重要决策,分堂堂主都会直接禀报神兵侯。上官铭的父亲余侯去世的早,在上官铭成年正式接掌神兵侯府前,是由宁孤铜这个老人在料理侯府各堂的事务,也是由他挑中了风为止做干将楼主之位。宁折想或许宁孤铜就是看中了风为止潇洒恬淡的性格,可今天听到这阵大笑,却又不完全像那么一回事。
“好了好了。”风为止笑过之后,呷一口茶润喉,“不说肖策炀的事情了。”
宁折为他将茶杯满上,恰听外面有弟子敲门,遂往外喊道:“进来。”
那弟子推门进来时,手里捧了一个盒子,低了头禀报说:“阁主,刚才婳槿姑娘来过,送来一个盒子,说务必及时转交阁主。”
宁折一边伸出手,让弟子把盒子递到他手上,一边道:“婳槿有没有说这是什么东西?”
“没有,只不过姑娘说阁主打开盒子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姑娘还说这是别人的东西,到时候还要送还主人的,还请阁主留心着点。”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听婳槿这么嘱咐弟子,宁折想起两天前侯爷跟他打的一招呼,心忖盒子里必是侯爷说的那物了。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等那弟子退出去关上门后,风为止好奇地探过身来问道。宁折没有立即回应,只拇指轻拨暗扣,开了盒子,掀开覆着的一层罗帕,那件传说中的宝物便展现在了眼前。
风为止见宁折开启盒子后两眼瞬间发亮,又见他神情似喜似惊,不禁越发的好奇,一时心急,趁宁折怔住时,将那盒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夺了过来,“让我瞧瞧是什么宝物。”见是一只攒了豆子大红绿宝石的金丝镯子,不免有些失望,“能让你看得跟丢了魂似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呢,原来就是一只镯子。”说着,将镯子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捏在两指间颠来倒去地细看,几颗剔透的宝石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细密的金丝也是耀得人睁不开眼。
“看好了吗?”宁折问道。
除了价值不菲和精巧,风为止没看出这只镯子有什么不凡之处,但他知道宁折眼界不低,能让入得了他眼的东西,定不会是只普通的镯子,只不过嘴巴上佯装不屑的说道:“还给你,又是宝石又是金子的,我看就是只镯子。”
镯子回到手中后,宁折轻轻地抚摸上面的细丝纹路,突然扯动其中一颗红宝石,瞬时拉出三寸长一根如蚕丝一般粗细的金线,大声笑道:“果然是金蚕丝!”
“金蚕丝?”风为止惊得脱口而出道,就连两股都离了坐垫,后又缓缓坐下来,他知道金蚕丝所为何物,那是天下间身兼刚柔的细物,其锋利程度不亚于刀刃,可是这东西在江湖上早已失传已久,怎么会出现在神兵侯府?风为止道:“宁大哥,你确定这只镯子是金蚕丝做的?”
“是不是金蚕丝,一试便知。”宁折一手拿住镯子,一手攥住金丝另一头的宝石,在案角处扬手一割,一块三角木头吧嗒一声跌落在地。
风为止双目睁得老大,用手摸了摸木案角上的断口处,平滑得没有一丝粗糙,不禁叹为观止,好半天才开口问道:“宁大哥,你这金蚕丝是哪儿来的?”想起不久前进来的弟子说是婳槿送来的,于是又改口道:“婳槿哪儿得来的金蚕丝?”
宁折将拉出来的一段丝线卷回去,把镯子放回盒子里,说道:“这金蚕丝不是我们神兵侯府的,是侯爷的那位客人的,侯爷与她说好,将这金蚕丝借给我参详三天。”
风为止没有亲眼见过海月,但也听府里的人说侯爷从太湖回来时带了一位客人来,而且还是位姑娘,只是能把金蚕丝围卷成镯子戴的姑娘想必不会是等闲之辈,说不定是哪个名师的高徒亦或是哪个武林世家之后。
“我看这位姑娘把金蚕丝做成镯子戴在手上的主意倒是不错,虽然华贵了些,却能躲过许多江湖人的眼睛。”宁折的一只手按在盒子盖上,笑道,“若不是侯爷瞧出这镯子的端倪,我们也无缘见到这金蚕丝。”
风为止努了努嘴,道:“宁大哥,我听你这话怎么像是在贬损老弟没眼光——没能认出这金蚕丝。”
宁折低眉浅笑,反问道:“不是吗?”
风为止一愣一笑,“是是是,老弟我眼拙,不过有些东西还是瞒不住我眼睛的。”说到这里,故意一顿,嘴角微微弯起,咧出一抹狡黠之色,以中指关节扣了扣案面,指着瓷瓶里的穗子说道:“想不到宁大哥敢堂而皇之地糊弄侯爷和各堂堂主——这才是真正的怀穗吧!”
“不藏于怀中,不拢于袖中,岂能叫怀穗?”宁折气定神闲地矢口否认,把瓷瓶移到窗棂上,在炽烈的阳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粒粒微尘围着金色的穗子舞蹈跳跃,一片光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