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冬怪自己疏忽大意,她原本想着行护法会很快追上来,却没想到一直不见其踪影,“我们是从叶家庄后山这条小路下来的,行护法不知道,会不会还在庄里找我们?”
云霁点头,“肯定是。”
“这里已经出了叶家庄的地界,应该没什么危险了。”鬼一道,“赏冬,你们保护二少爷和表小姐到城里的聚贤客栈落脚,我回去找到行护法后一起来客栈会合。记住,都乖乖待在客栈里别乱跑。”
而此时的行泱,根本不在叶家庄。他从未想过那个女人竟然会在十几年前的那场血色杀戮中活了下来。但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它的安排,它让少主冒名来赴叶浩远的喜宴,让他行泱能有机会亲手将这个该死的人杀死。
“林婉言。”
多少年没人叫这个名字了,雪芽嫂在回屋休息的路上心头惊跳,停下脚步四顾,只看到庄里还在往里忙外的下人,没看到其他人,心想可能是自己的幻听。
“林婉言。”
不,不是幻听!是有人在叫她。雪芽嫂心骇得厉害,手捏了帕子捧在心口处,小心翼翼地往他们下人住的房子走去。
“林婉言。”
不,不要再叫了!雪芽嫂惶恐至极,捂住了耳朵,在原地打团叫道:“谁?是谁!出来!”
行泱选了一个寂静无人的角落出现,“林婉言,原来你还没死。”即使她换了身份,变了容貌,但有些东西总是抹不掉移不去的,比如说她眼睛里的那点朱砂痣。
“呵呵呵……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云城的左护法。”见了人,林婉言反倒镇静了下来,“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你既无恙,我又怎会好?没想到这些年你竟然藏身在这叶家庄,看来你和叶庄主果然关系匪浅,他竟护你在这庄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行泱步步逼近。
这时,远处响起了欢快喜庆的鼓乐。林婉言听得出来,那是闹洞房时所奏的乐声。“我隐姓埋名在这叶家庄,浩远他根本不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索命找我一人,不要再累及无辜。”多少年了,她终于不用称呼他为庄主,可以亲口再叫一遍他的名字,连她自己都稍稍一怔,不敢相信。可这一声亲切的叫,让林婉言越发地慌张失措,只能转身就跑。
尸横遍地,血染长溪。与师父师叔伯还有众姐妹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幽灵谷在一天之内被人屠戮成人间地狱。而那个地狱使者此刻正在她身后。不能再连累别人了,今天是浩远的大喜之日,不能在叶家庄见血。此刻,林婉言心里只有这一个愿望——不能连累叶家庄,不能连累叶浩远,不能让行泱在叶家庄开杀戒。她跳出叶家庄的围墙,一路狂奔,分不清天地颜色,找不着东南西北,能感受到的只有急促的风声从耳边擦过。
前面没路了,杭州的山虽然低矮,但也有数十丈深的悬崖。又是一条死路,看来今夜是逃不过了,林婉言到了绝境,反而心里开阔从容起来,她本来就该是已经死掉的人,原不想多活了这十几年,而且是在他的叶家庄生活了十几年,如此算来,老天是优待她的。
“林婉言,你还想往哪里跑?”行泱从黑暗中缓步而出,衣袍片角随风一飘一落,杀气舞动。
“不跑了,我不想跑了。”身后是悬崖,地上几块松动的石子掉落下去,她都能听到石子一路磕磕碰碰地往下滚落的声音,“我知道行护法今夜不杀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就在这里。”
“你知道就好。这次我会小心谨慎的,就算你从这里掉下去,我也会到下面掀开每一丛杂草,翻遍每一块石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会让你有机会再多活十几年。”行泱走近几步,说得不紧不慢,语气淡淡,可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明亮无比,眸子里摄人的冰冷锐利穿破黑暗直逼林婉言,“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害我家夫人。”
因为她是白宇的妹妹,因为影阁的人杀了叶老庄主,更因为浩远对她念念不忘。林婉言心里道尽一切缘由,嘴上却解释道:“要怪就只能怪她有个好哥哥,有这么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哥哥,就算我没有杀她,也还会有别人想杀她。”
“白阁主?据我所知,影阁与幽灵谷并无恩怨,你这个理由很牵强。”行泱对此穷追不舍。
不能把叶家庄和浩远拖进来。林婉言搜肠刮肚,继续道:“幽灵谷确实与影阁不曾有恩怨,但我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行走,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就有一个朋友的父亲被影阁杀手所杀,他一心想要为父报仇。后来白宇葬身火海,他因不能手刃仇人而心有遗憾。我既见到了白宇的妹妹,就帮了他这个忙。”
行泱越听越恼火,玉箫在他手里都快被握出裂缝,“你因为朋友的家仇而害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因为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而被灭满门。你为你的朋友做了这么多,可当你死到临头的时候,他可曾出现?”
行泱已非昔日的行泱,三言两语便唤醒了林婉言内心深处悔恨的种子。
林婉言的面前又浮现出幽灵谷血色弥漫的那一天,那些惨死的姐们们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被杀,还有在幽灵谷断崖上,他刺入她身体里的那一剑。
“啊!”那颗深埋地底下的悔恨种子在此刻发芽生长,扩散的枝叶顷刻间撑破了她心里那道自我催眠的防线,她终于奔溃了。数声狂喊后,仿佛被抽离了精神支柱和所有的力气,林婉言瘫软在地,喃喃自语道:“对,你说的对,我这是为什么呀?我为他做了这么多,我为了他害了整个幽灵谷,他却还要杀我?哈哈哈……”她抚摸额头上那片凹凸不平的伤疤,每每在镜子面前,她都不敢看自己,不仅是因为丑陋的疤痕触目惊心,还有曾经的伤痛总会时不时地从她骨子里钻出来啃咬她的血肉。
行泱冷眼静观这个进入癫狂的女人。突然,眼见她要转身跳崖,行泱单足点地,飞身上前,右手扼住对方脖子,将她在悬崖上凌空提了起来,“我说过,这一次我会小心,你要死也一定要在死在我手里。这样我才能给在九泉之下的夫人交代。”
林婉言一心想死,手脚放弃了挣扎,就这样在空中悬落着,只有喉头发出语焉不详的“呃呃”声。
行泱渐渐收拢手上的力道,就这样慢慢地看着林婉言失去生命力,最终在他手上变成一具没有了呼吸的尸体。行泱松开手,只听“吧嗒”一声,尸体掉落在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物件掉在地上一样。行泱仰天落泪,“夫人,行泱终于为你报完仇了。”
“谁?出来!”这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行泱从愣怔中反应过来,厉声喊道。
“是我。”鬼一提剑从一棵大树后出来,走上前瞥了一眼地上死了的女人,“第一次见到行护法开杀戒,很是意外。”手上沾染的血多了,鬼一对那些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早已是铁石心肠,遂没有向行泱的这一惊人举动追问下去。
行泱定了定神,“鬼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少主他们呢?”
“二少爷和表小姐没事,他们两个已经平安地出了叶家庄,此刻正在城里的聚贤客栈等我们。”鬼一道。
听到云霁他们现平安无恙,行泱又舒缓了一口气。两人到聚贤客栈之时,已尽子时。“行护法,你们没事吧!”赏冬特地等到他们回来,一见人就急急问道。
“没事。”行泱道,“少主呢?是不是睡了?”
赏冬点头,“少主和二少爷都已经歇息了。”
等鬼一先回房间休息后,赏冬在行泱背后喊道:“行护法。”
“赏冬,你也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启程回苏州,我们出来这么久了,城主已经开始担心了,前不久来信催少主回去。等到了苏州,我们就和舅老爷舅夫人辞别,动身返回云城。”行泱捏了捏眉心,深感疲惫。
“师叔。”赏冬又叫了一声,深吸了口气,正色道,“作为下属和晚辈,赏冬没有资格说您。但是赏冬记得自己被城主选中服侍少主的时候,城主让赏冬牢记自己最大的职责就是保护少主。今夜少主深陷险境,师叔不应该擅离职守,还有什么事能比少主的安全更重要的?”
行泱被这个丫头说得微微一怔,后背忽然起了一层恶寒,如果……他已经不起任何一个“如果”了。“对,没有什么事比少主的安全更重要。赏冬,你说得对,师叔今天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叶家庄对一个厨娘的失踪并没有注意太多,只是管事的人觉得雪芽嫂太没规矩,在庄里干了十几年的活,还不晓得出去时先通报一声,等她回来了定要有一通责罚。一晃两日过去,雪芽嫂还是没回来,同在一个厨房里干活的刘大娘开始担忧起来,一大早和另一个下人柱子去找管家林祥。
婚礼过后,林祥还要为夫人回门准备的诸多事宜忙碌,再加上前段时间的劳累,对这等另生枝节的下人很不耐烦,本想说雪芽嫂有手有脚,她要回来自己会走回来,莫不是跟哪个汉子跑了。
叶浩远携了夫人信步走来,原是想问林祥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却在听到雪芽嫂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愣,“发生什么事情了?”
“庄主,夫人。”林祥与其他人见到主人,齐齐屏息敛声得往两侧退去。
林祥道:“厨房里失踪了一个厨娘,说是已经不见了两天。”
“我听到你们管那个厨娘叫雪芽嫂,一个厨娘竟然叫这么雅的名字。”叶浩远道,“既是庄里的人失踪,阿祥,你就叫几个人去找找。”
“是,我这就派人去。”林祥指了身边一个小厮带刘大娘和柱子下去,让他俩把雪芽嫂的样貌特征给其他人描述一下,方便别人找人。
柱子口快,转了身就向那小厮说道:“雪芽嫂最好认了,她额头上有片伤疤,眼睛里有颗朱砂痣。”
“庄主,夫人回门的礼品都已经让人搬到马车上去了,随同的丫鬟家丁都在正门候着呢!”
叶浩远有些怔怔出神,对刚才林祥的禀报只抓了只言片语听进去,“既已都准备妥当,那我们就出发吧!”
“掌柜,我要一斤今年新产的龙井。”
“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本店的龙井茶已经被一位客人全买走了。”
“既然这里没有,那我到别家店去看看。”
“姑娘,我劝您也不用去别家店看了,今年倒春寒的时间长,龙井的收成比往年少了三四成,最近有个从京城来的阔绰客人,把城里所有茶铺的龙井都买走了。”
“可家师就爱喝龙井。”女孩愁眉道。
“姑娘,铺子里的龙井茶确实都卖完了,你要不买些雪芽茶送给令师。这里有新炒的阳羡雪芽,泡出来色泽翠绿,香气清雅,不比龙井差。”他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向女孩介绍道。
女孩低头犹豫片刻,最后道:“那好吧,给我一斤上好的阳羡雪芽。”
雪芽,雪芽。
马车粼粼,去往徽州的官道上满目夏绿。
而在叶家庄等待叶浩远的,还有一件更为悲伤的事。
“大小姐!”林祥听闻噩耗,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竹园,见到无生气的忘尘安详地躺在塌上,伏地大哭道,“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