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人 第1章 丈夫

许一砚觉得丈夫有点反常。

公寓临街，傍晚酒绿灯红，火光照应着墨绿色的玻璃，她边炒菜边看一眼热闹鲜活的街景，然后拧了灶，有些心不在焉。

身后响起关门声，许一砚的丈夫徐国晖回来了。每次都这么正正好好，她连锅铲都没来及放下。

两人不说话，不对视，长久以来的默契和习惯让他们各尽其责、相安无事。

家常一荤一素一汤，不管许一砚吃不吃得完，剩下的徐国晖总会消灭。

他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褪去外套，挽起里头的衬衫袖子就来帮忙。端菜时许一砚瞥见他光洁到有点发白的面庞，无心的问：“不舒服吗？”

徐国晖放盘子的手明显顿了顿，却没有回应。

她对此习以为常。

盛好两碗饭，二人位置相对，徐国晖拿上包和一些文件书本进了房间。

他这不是在耍脾气什么的，他是个没脾气的人。

而许一砚一直以来也无所谓，她坐下吃饭，但说实话已经没什么胃口……身上厚重的油耗气，秋天将退未退的热潮，还有因为在小空间里忙活半天闷出的一身汗，这些都令她感到难受。

她仰头看看灯，灰尘和小虫子堆积在灯罩内，覆成黑乎乎的影子。夹不上的鬓发滑落下来，湿漉漉的搭在颊边。许一砚回头，看向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还有位置前露出饭尖尖的碗。

她把他插在饭中间的筷子拔下来，垫了张纸，放在碗边。

接着给自己随便夹了点菜，端着碗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风扇被打开，发出沉重的刷刷声，但马上被电视剧里的吵叫盖过，正在播放的这一集许一砚看过，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桥段。

脚步声响起，她的丈夫徐国晖出来了。

拖沓但节奏统一的脚步声，簌簌簌的，像脚后跟粘在地板上拽不下来。

他还穿着那身衣服，只是皮带取了，下面换成一条格子七分裤。他走在客厅与餐厅的连接处，始终直视前方，半天才咯的一下拧过头，看她。

她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一向能。

他果然不说话，只是这样，就又立马转过身去，坐到餐桌前。

徐国晖拿起筷子，看着一桌菜，有些迟疑。

“你……不吃？”

气流搓挤着齿缝，翘舌的尾音被他拖得十分悠长。

“嗯，胃口很差。”许一砚马上回复他。

电视里的双胞胎姐妹终于吵完架，男主也从她们的三言两语里得知了自己四十集都没发现的真相，许一砚抿掉筷子上的一粒米，转头看向客厅，她的丈夫已经规矩的吃起来了。

说“规矩”，是因为徐国晖吃东西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坐姿端正，第二从不说话、不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第四吃相斯文，第五吃的干净。

许一砚很满意他这点，虽说他不这样她也不会不满意就是了。

她低头望着自己碗里青菜和排骨。

她今天往汤里下了毒。

一切要从两周前的星期一说起。

许一砚和徐国晖分房睡，但他们每天早晨几乎同时起来，接着二人一起出门，下楼后短暂的分道扬镳。

一个去西街买早饭，一个到东头赶早市。许一砚挑了几个头尾匀称的胡萝卜，顺带捡上两根多刺黄瓜，又在婆婆的推荐下买了那所谓凌晨刚采的山菌，这便得到几缕免费的小葱。

“包菜也好哩，你看，尖尖的，吃起脆甜脆甜。”

许一砚接过兜菜的红色塑料袋，眼睛已经看到一旁的肉摊，笑着到：“不啦，吃不完了。”

“你买那些都可以放的呀，买个包菜赶新鲜吃嘛。”

“我们家只买当天吃的，婆婆你晓得呀。”她往里走，离开晨光能照到的范围，进去阴影，脸被肉摊上那种炽红的光芒笼罩。

许一砚晚饭要做胡萝卜炒肉、拍黄瓜和野菌鸡汤，前两个是昨天就决定好的，最后一个是临时想到的。

太阳大了许多，她走出菜市场，忽想起家里没鸡蛋了又重新折回去，最后再往家赶时已经有些急。

途径一家小卖部，拎着大包小包的许一砚本没功夫关心旁的，但是从那里面窜出的人差点撞了她。

那人手里夹着根烟，正吐出一口呢，只好忙跟她说对不起。

许一砚撇撇嘴，垫垫手里的袋子没答应，就抬眼瞧了瞧，却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说完定睛去看他指缝里那根烟，眉头从此皱起来。

那人也发起蒙，显然没料到许一砚会认识他。

“我……”

“你为什么在抽烟？”

“我……”他怔怔望着眼前满头大汗的质问自己的女人，倒吸一口气，大脑转动的声音甚至能叫旁人听到。

“我可能……不应该抽烟？”他把烟头丢掉踩灭，动作疑虑，语气不解，但他还是那样做了。

许一砚盯着徐国晖那张脸，目光转向他空出的双手，她才更是大惑不解的那个。

“你买的早饭呢？”

“啊？”

她盯回他的双眼，这才又发现他穿的不是上班那套。

里面应该是白色T恤，外搭一件卡其色工装外套，下配直筒休闲裤和一双她没见过的厚底皮鞋。

许一砚要怀疑自己是热糊涂了，半抬起负重的手臂，随便蹭下脸上的汗。

徐国晖没有变化，看她的眼神却有些新奇。

“早饭……还没买呢，正要去。”

现在换他一眨不眨的研究她了。

许一砚难得觉得不高兴，对他这种态度和明摆着用来糊弄人的话，还有更多让她不明真相的事。

“那你快点吧。”真不懂他为什么这样，索性就像平常那样不要去懂就好了。“再慢就要迟到了。”

她绕过他，径直往他们的家走去。

她感觉徐国晖还在背后望着自己，但她不会回头的，更不等他。

穿过楼下那道开了很多餐饮店的窄街，许一砚拐进老公寓楼，楼梯间半镂空的花窗把阳光切碎，淋在她的脸颊和粉袖套上。

走到楼层，穿过洒满阳光的走廊，有户老头搬张竹椅坐在家门前，打开收音机听戏，大蒲扇一下下摇着，眼睛半睁，从不知道睡没睡着。

许一砚一般从他膝盖前跨过去，有时被兜菜的袋子蹭着，他也不作声。

继而在路过一株三角梅、两盆吊兰，和不管刮风下雨都晾满衣服的一小节，她到了家门口，阳光消失的走廊最尽头。

用脚踢了踢门，可许一砚想起自己刚刚才碰到徐国晖，他肯定还在后面。这就只好把东西都卸下，倚在门旁的墙根处。

她掏钥匙，忘记在哪个口袋，正翻找着门却开了。

徐国晖站在门里，本来平视前方，跟洋娃娃玩具一样的眼球喀拉喀拉的移向了她。

许一砚不知道为什么愣在原地，徐国晖却直接转身走开了。

房子里，远远能看见厨房冒出的白色蒸汽，他们的外厅在早晨十分明亮，瓷砖地板反出家具的倒影，丈夫挺得板硬的背对着她，是那身工作要的行头没错。

放在门口的皮鞋，是跟她结婚时就在穿的那双红蜻蜓，虽然也不懂算是什么样式，但好歹是她爷爷爸爸都穿过的那种，再熟悉不过。

但她没再觉得不高兴。

动作有点迟缓，总之收拾了进门。这会徐国晖要出门上班了。

是她慢太多，平常两人都一起吃好早饭了。

许一砚把菜放在灶台旁，出来看徐国晖负责准备的早饭。

买的菜粥和肉包，锅里煮好了鸡蛋。

可怎么会是她慢呢？

“你没吃？”

桌上剩的都是两份。

走到门口的徐国晖停下脚步，很难理解她的话似的，悠悠回头来看她。

“不想……吃……”

许一砚就不再问了。

徐国晖等过片刻，见她真的没说话，也没看着他要他说话，这才出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把榨菜搅拌进粥里，她正常呼吸着，看米粥表面那一层浮油。

刚淋过水的筷子湿着靠在虎口，许一砚舔掉筷子尖的米汤，把它扎进肉包里，又掰又扯的将包子一分为二。

她咀嚼着自己扒出来的吸了肉油的面皮。

心想本来还想再问他几个问题。

吃完早饭，到离十点还有半个小时时，许一砚也要出门上班了。

她在一家一年四季都打折的精品店做售货员，加上老板，两个人就是店里的全部人力。

没有人会一大清早买小礼品或摆件，还有衣服和几块钱的化妆品啥的，所以店原先十一点才开门，是许一砚入职后才提早到十点营业。

老板对自己的店很是懈怠，经常睡到下午一两点才来打个转，然后又找人打牌去。

许一砚是因为反正起得早，丈夫规矩干净，成天从早忙到晚，两人生活里留不出太多家务来做，左右闲着不如赚点零花钱。

只是在许一砚出现以前，这家店如何在这样的老板手下运营的，可不得而知了。

不过闲散的老板人却极好。到傍晚夜间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却准她回去做饭休息，叫是轮班。

而许一砚也正看重了这点，才长久在这做下来，很多时候吃完饭实在空闲，她自愿跑回来帮忙，随便那老板又溜去游街串巷。

她带着徐国晖剩的那份早餐出门，想中午就这么将就。

精品店离家不近不远，路过早上的菜场，这条街走到头，拐个弯，中学隔壁的巷子里。

许一砚到时刚好九点五十几分，她翻出钥匙开卷帘门，才推到半截，身旁突然多出一双手来，和她一起拖住门底。

阳光随着门的抬起铺陈进屋，像漆黑的隧道里照进一隅光，尘屑扬起，亮亮的，越飞越高。

她把门开到底，这才拍拍手，转身看“活雷锋”到底是谁。

是徐国晖。

准确的说，是抽烟的那个徐国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