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书院轶闻 第1章 大雨

雨落雷惊。

住在沿海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动不动袭来的台风天气，该收船的收船，该归家的归家，地势低的屋子门口堆满了装着砂石的麻袋，能挡一点是一点。

流浪猫聪明，闻到空气里的水汽，早就找地方躲好了。雨水砸下来的时候，晴州燕阳郡的新庄南街上只有一条落魄的大黄狗，被淋了个通透，狼狈地跑到薛家大院门口狂叫，希望有好心人给它开门避雨。

薛家的门肯定是不会开的。薛家的小少爷月初上学去了，雨势这么大，恐怕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和这条狗的命运全然相反的是，就在这台风卷袭的一天，诸葛星浑身湿透，敲开了东南书院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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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是个小书童，年龄不过十二三岁。诸葛星费劲地眨了眨眼，透过水帘才看清书童的样貌，好像是个女子，但又说不清确切为什么。

“你好，我家老师说，台风天不见客。”书童脆生生地说。听这个声音，果然是个女孩儿。

诸葛星心想，这倒也合理。自己大老远过来耽误了功夫，没记清楚人家的时间。

“那贵校什么时候见客？啊不对，什么时候招生呢？”诸葛星拧了一把湿漉漉的短发，发现没有什么用，因为雨实在太大。

东南书院的山门连个屋檐都没有，只是光溜溜的两块向内拉开的木板，两面也没有围墙。从外形上来看绝对是个门，但是要说它起到了什么功能性的作用，那也是抬举它了。

“东南书院今年的招生两个月前已经结束了。”书童乖巧地回答说。

“那……”

“来访的话，是这样的。台风天不见客，大暑大寒之日不见客。三老师和四老师在九月到来年三月不见客。大老师经常闭关，七老师宿醉第二天起不来，六老师的话，如果是做生意就一年到头都有空。”

书童一口气背下这些老师的行程，语气丝毫不变，虽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莫名有些可爱。

诸葛星的目光却被别的地方吸引了。这位书童站在门内，门内也无遮挡，她理应也淋到雨才对。可是她浑身清爽，发丝还在风中微微飘动，好像一滴水都没沾上。

不愧是东南书院，连一个书童都有让风雨绕路的本事吗……

诸葛星心里想到某位朋友说过的话，灵机一动：“六……先生。六先生？我想谈生意。他现在在么？”

书童摇了摇头。

诸葛星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书童开口道：“六老师不喜欢别人叫她先生，因她是位女子。”

“抱歉。”

说罢，她从胸口摸出一张巴掌大的油纸来。脆弱的纸片在她的手里折叠了一番，好像是自己在动——最后变成了一只精巧的纸鹤。

书童对着纸鹤开始低声念咒。纸鹤的翅膀微微颤动起来，然后突然腾空飞起，沿着书童身后的小路飞去，半途中却被狂风吹得歪歪扭扭，险些掉到地上。

书童有些懊恼地摸了一下鼻子：“雨天只能用油纸，但是我又飞不好油纸……”

一边说着，她一边让开了道路，示意诸葛星跟她进来。

诸葛星表面平静，实则内心一阵狂喜。那人催了他这么久，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他踏进了东南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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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片大陆上，虽说流派众多，大致也能找出规律。北修剑器，南养巫蛊。西边的隐士们忙着寻求世界的真理，中州的才子佳人则天天以书画论道。东州为海边的贸易枢纽，更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能站稳脚跟的除了官吏就是生意人，开的学堂自然是教人怎么经商的。

说是教授如何做生意，开的课也就是一些笼统的算数，税法，行业特点。这类经商学校最大的功能，是让那些富家子弟凑在一起交流沟通，互换资源，好把本身就垄断的市场抓得更牢。

东州最大的学堂名为亨通，达官贵族的子弟不用任何考试均可入学。排名第二的广进学堂又多了一些算数机敏的平民子弟，也是一些暴发户们塞钱就能进的地方。据悉，那些在学堂里数术理论成绩前十的平民孩子们，早就被各大商派提前预定了，有的甚至签下了数十年的卖身契，只希望自己看中的新兴商派能撑到那时候。

然而，在亨通学堂和广进学堂之下，在东州第三有名的学堂却是个教学奇诡技巧的地方。

东南书院，原名东南八子书院，成立仅仅十年便声名鹊起。平均学制四年，招收学生的年龄在十五到十六岁，如果被书院的某位老师看中，那还可以在这里多读两年，六年后再毕业。

更重要的是，东南书院一年只收二十个左右的学生，一共在校的学生也不足百人。这个人数连广进学堂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而就在这每年二十个毕业学生中，不少耳熟能详的名字赫然在列。

晴州太守曾玉雪，剑鬼丹可迁，哲思荐白花……这些名字还是寻常百姓能听到的。

那再加上锦衣卫何冬，第三杀手不闲和巫毒先生李妖鱼呢？

短短十年，不足一百二十位毕业生，就出了这么些角色。东南大学在很多人眼里，不仅强大，而且危险。

比北州剑阵严守的万色书院还危险。比中州喋喋不休的诗人和西州神神叨叨的哲学家还危险。可能只有南边那散发着诡异气息的三乌堂可以与之比较。

诸葛星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东南书院有颇多传闻。有人言书院虽建在丘陵之间，其实内有乾坤，占地大过皇宫。有人言书院的七位老师，平日深居简出，外人从没看过他们的样貌，也许是一群深山妖兽，给各行各业送去的学生，其实都是他们的探子。

更多关于东南七子的传闻，则都与龙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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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依旧滂沱，书童好心地从旁边的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在空中点了一下，又念了几句咒语。叶片在一下下的挥舞中逐渐变大，书童把它递给诸葛星，叫他当遮雨的伞。

“感谢。”诸葛星把叶片举在头上。雨势太大了，叶片的强度完全抵不过砸下来的水，只能用两只手托举着，还没啥遮挡的效果。

然而书童却觉得已经尽到了主人之责，便一路哼着歌，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到了。”书童说。

诸葛星眯着眼睛从雨帘里往上看，见是来到了一座朴实的小院之前。庭院四合，和江南小有资产的家院无甚区别，也并没有传闻中的金碧辉煌。

往别处望去，山林之间，也不过是类似的零散房屋，说是书院，布局更像是一个村落。

书童打开门让他进去。诸葛星狼狈地跨过门槛进到屋内，把原本干净的地板抖得满是水，手上还提着一片无处安放的大叶子。

“等我一下。”书童说。

然后她消失了。

诸葛星端详着室内。这似乎是一间茶室，一张大方桌配上四把椅子，还有一个装模作样的书架。上面没摆什么书，倒是竖立着一个巨大的金铜钱摆件，由此可见主人的品味。除此之外，架子上还有一些杂碎小物。

大方桌上摆着茶具，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看起来像是账簿。

出于礼貌，诸葛星知道自己不应该翻动任何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坐下，毕竟衣服里储存的水分还够浸湿好几张椅子的。

有点像。

诸葛星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

像什么呢？什么像呢？

他转动着视线，最后看向架子上的一个小摆件。

那是一只泥塑的白老虎，拳头大小，摆出捕猎的姿势。仔细一看，质地相当粗糙，一只眼睛的黑漆掉了，耳朵圆圆的，一点都没有老虎该有的威严，反而有些滑稽。

像什么呢？

诸葛星看老虎入了神。

“你多大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

诸葛星缓缓回身，甩动袖子行了一个湿漉漉的礼。几滴水顺着袖子甩到了女子的衣服下摆，他只好假装没看见。

“见过六老师。在下诸葛星，今年十六。”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诸葛星想。当然六老师也不尴尬，水根本甩不到她身上。

女子等他行完礼，冲他微笑点头：“我姓柳。小染说你是来谈生意的，既非求学，那便无需叫我老师。”

诸葛星又行一礼：“事实上，在下确是来求学。”

“求学又不对，因东南书院招生时间已经过了。达官贵族重金来求一个学位，我们都不会留后门的。”女子遗憾地摇摇头，露出一副体贴的表情，“如果诸葛小弟诚心求学，明年再来试试，大了一岁也无妨。”

诸葛星咽了一口口水。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能否说服眼前的六老师，这位传闻间足不出户却掌握东州四大商会之一的天才商人。

虽然她表现得只是个普通女子，穿着素色长裙，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虽然她平易近人得有些过分，甚至对一位十六岁的孩子都以完全平等的口气商量。虽然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危险。

可东南书院就是个危险的地方。

诸葛星又咳嗽了一声，在女子的凝视中，尽量平稳地提出自己的条件：“我确实是来谈生意的，柳老师。我愿用自己手上的情报，换一个在贵校求学的机会。”

柳粥作为书院六老师，商会掌柜，每天经手的重要消息不计其数，多的时候传信的鸽子和纸鹤能把窗台挤满。诸葛星私以为她会不屑地拒绝。

但女子还是耐心地听着。就和那位给他的嘱咐一样，六老师不会错过任何一点机会，这就是她为什么成功。

“哦？你手上有什么情报，可以透露一点吗？”柳粥的脸上还是带着微笑。

“我知道龙在哪里。”诸葛星说。

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意味何在，这其实是那位教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的话。他甚至不知道龙长什么样，只是知道它在哪里。

他私以为世界上早就没有龙了，更以为眼前的书院老师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然而柳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有这么一瞬间，诸葛星似乎都听不到窗外的雨声。

“杀龙的贼人还敢来东南八子书院？”柳粥刚才那属于商人的和善伪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把诸葛星衣摆冻住的杀意。诸葛星突然想起来，她也是一位强大的术士。

“你想死么？”六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