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碣石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

永乐四年五月初三至初七这五天，郑和敢肯定，绝对是自己迄今为止——除了十二岁那年背井离乡去/势进宫外——的三十四年生命里最艰难的日子。那种极度缺水的干渴、全身上下病痛的折磨，再加之对船队未来的渺茫，使一贯从容自信的他近乎绝望地以为，自己——这个曾经以靖难战功位极人臣的大明首宦、以及他的船队——这支以严整豪华威震海内的队伍，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命丧于西南大洋深处了。

虽说他们很早就开始实行饮水配给制、大家也都在尽可能的严格遵守吧，他们当初计算的还是出了一点问题。随着船队的一路南行，天气是越来越热，海风越来越小，船行越来越慢，人体对于饮水的需求以及缺水的反应是越来越强烈，由于种种原因的叠加，他们并没能按照预计的日期到达古里，饮水却比预计的提前三天消耗殆尽。这几天除了维持船队前行的掌帆掌舵水手外，其他所有人已经分不到一滴饮水了。船上的大灶早已揭不开锅，水手兵士们衣不蔽体地躺在甲板上无助地呻/吟，因为过度缺水产生幻觉而失控跳海自杀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五月初八这天上午，郑和强撑着身体到甲板上略略巡视一番后回到自己舱内，颓然往软塌前的地板上一坐，闭上眼睛把自己瑟缩起来：现在的情况……真的是太难太难了！即使神通广大的海神爷南玄公都没有任何办法，又何况自己呢？也许，只有幼年故事里伟大的真主安拉……才能拯救他们了吧？

他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抱膝将前额抵在上面。前几天那场猝不及防的风寒，已经让他持续低烧了好几天了。虽说那天后来喝了袁水何熬的药，咳嗽也并没有好转多少。嗓子，早就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咳起来肺里更是撕心般的痛。胃里已经丝丝拉拉地连着疼了不知多少天了，疼得他甚至已经有些习惯了……说实话，这时他真心觉得，自己再怎么难受，渴死、病死、疼死，哪怕独自一人葬身大海都不要紧，只要能换来哪怕一点淡水、能够使船队转危为安就好……

他便这么昏昏沉沉地坐着，纷纷乱乱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门外郑南激动的叫喊，“大人，郑大人！南洋巨商施进卿施先生求见！”

“嗯，哪位施先生？”郑和猛然惊醒，抬起头来茫然地问道，茶烟色的眸子涣散了半刻，才费力地聚焦上眼前少年憔悴却兴奋的容颜。

“就是靖难役中捐了万两白银给燕王殿下以助军资的施进卿施先生啊，大人您不记得了吗？他带了全部的商队准备一路北上前往中土大明，结果在这儿遇上咱们了，”郑南一口气说道，“施先生说，他可以把船队的大部分饮水捐给咱们……”

“什么？有……有水了？”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郑和恍惚了一会儿，才近乎狂喜地抓住末尾的重点，一撑地板便要起身。可无奈全身上下实在酸痛的厉害，扑通一声又跌坐回去。

“……大人小心，属下伺候您更衣吧。”郑南连忙上前一步扶他在软榻上坐了，熟门熟路地打开里间的衣柜，找出那套最正式的绯色朝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单薄瘦削的身子靠着自己站起来穿上，又伺候着束好发，总算收拾得精神一些了。

“嗯好，大人快过去吧，王大人和吴将军估计都已经到了。”郑南直起身满意地勾唇一笑，贴心地打开房门，目送着他进了旁边的主舱议事厅。

“草民施进卿见过大明国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郑和刚一踏进议事厅，那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富商便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激动地躬身施礼，“是苍天有眼，让草民在这里碰到了圣上的船队！”

“啊，施先生快请起，那边坐。”郑和微微一笑，连忙引着施进卿在厅中的主位上坐了，自己起身对着他端端正正就是一礼，“郑和代表吾皇及大明船队上下数万官兵，谢施先生送水救命之恩！”

“呃，国使大人言重了！能为圣上和船队官兵效劳，是草民几世修来的福分。大人这一礼，草民是万万不敢受的！”施进卿吓了一跳，连忙起身避席，诚惶诚恐地推让道。

“不，施先生早在靖难之时就有恩于永乐我朝，此来更是送来了为我等救命的甘霖，受大明国使这一礼也是不为过的，您就不要再推辞啦。”王景弘见状，也连忙笑着拱手帮腔道。

他们一行人寒暄了半晌，才依次分宾主落座。“郑大人请用茶，”施正清一撩衣摆端正坐下，微笑着捧起案上的茶盏优雅地向郑和敬道，“经年不见，大人风采更胜往昔啊！”

“呃，哪里哪里，施先生过奖了，”郑和连忙谦虚道，顺手接过茶盏送至送至唇边。温热清冽的茶水缓缓滑进喉咙，一瞬间便抚慰了他多日以来焦灼不堪的灵魂，令人舒服得只想叹气。但碍于礼节，他纵是再渴，也不过轻抿几口便放下了茶盏。

终于喝上水了，他原本昏沉的头脑顿时为之一振，嗓音也清明了许多，优雅地理了理袖阑端正坐好，温声道，“不知施先生此来——？”

“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草民只是前日里听闻，国使大人和陈祖义在旧港交了一回手，不知结果如何？”施进卿小心地觑了觑他的神色，犹豫着问，“当年草民与燕王殿下在长江口上的约定，大人还可曾记得？”

“哦，施先生大可放心，”一听不过是这件事，郑和心中一动，连忙直了直身子，坦荡而坚定地望进面前男人略有些不安的眸子，肃声道，“实不相瞒，本公奉大明皇上之命出海，目的有三，一与各国通好，二通商贸易，第三么，便是要剿灭南洋巨盗陈祖义，还大海一个清平世界。”

“啊，大人——”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听的施进卿不由得心中一热。

“——因此，施先生，本公可以在这里以吾皇之名保证，海上贼寇一日不清，我大明船队一日不还！”

“啊，那草民便代表我朝南洋数万子民，谢过国使大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话音一落，施进卿便激动地拜倒在地，向着北方故土遥遥施礼。

“嗯，施先生不必多礼，快请起，”郑和连忙弯腰扶他起来，和声道，“施先生若是真有心报答圣上天恩的话，本公还真有一件事有求于您。”他再次直视他的眼睛，漂亮的茶烟色眸底波光流转间是无比的真诚与期待。

“呃，‘求’字草民是万万不敢当的，有什么事，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嗯，是这样的，本公呢……准备在旧港建一个长久的贸易仓储基地，为来日再下西洋做好准备，因此…想麻烦施先生此次北上先不要前往中土大明，暂时留在旧港，稳定当地秩序，使之成为一个真正可以与大明友好通商的贸易港，而不是一个陈祖义依然可以随时利用的老巢。”

“那大人的意思是——？”

“施先生请放心，本公已派人回国向皇上奏明，任施先生为旧港宣慰使，恩旨——不日便会送达。”

“啊这个…？！施某不才，恐怕辜负皇上和大人的期望啊。”施进卿大惊，诚惶诚恐地推辞道。

“嗐，若说领兵作战，怕不是你施先生的长项，但论起与方国做生意，船队这两万七千余人呢，怕是没有一个赶得上您！您就万万不要推辞啦。”郑和勾唇一笑，半奉承式地劝道。

“是啊，施先生，我们国使大人就知道您一定会答应，已经先一步请了圣上的恩旨呢。”王景弘也连忙附和道。

“啊，施某区区一介商贾，承蒙列位大人如此抬爱，必当即日前往旧港，竭尽全力完成此事！”施进卿终于点了点头，躬身一礼，坚定地答道。

他们一行人在厅中又喝了喝茶闲聊了片刻便纷然散了。积压在心头的两件事这么一下全解决了，郑和的心情瞬间明媚起来，连带着身上的病痛也好了大半。

悠哉悠哉的出了议事厅，他兴致盎然地晃到甲板上，在栏杆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趴下，托着腮看船队的水船与施家商队的水船对接，清凉明澈的淡水汩汩灌进舱内，不由得满足地笑了起来。

“啊，大人您还烧着呢，怎么又站在这儿吹风了？”刚看了没多久，那个少年医士碰巧从舱里出来，急急匆匆地跑到他身边关切地嗔道。

“嗐，早就没事啦，水何不信你摸？”今日的他难得心情大好，也不去顾及平日里的诸般矜持，大大方方地直接拉了她的手碰上自己光洁如玉的前额。

触手之下的温度确实低了很多，袁渊不由得吃惊地睁大眼睛，正迎上平日里向来清冷矜贵的国使大人如今灿若桃花的笑颜，不由得问，“大人您…今日为何如此开心？”

“其实也没什么啦，不过本公今日算是明白什么叫做‘人逢喜事精神爽’了！”郑和也不与她明说，心满意足地抖了抖衣袍掉头回去了。

袁渊：……？！

啊，这一更稍微过渡一下，“缺水”这部分就算完结啦，后面就是本书最最最精彩的一系列故事了哦，各位敬请期待~

今日是长袖善舞巧舌如簧@郑的谈判专场( ?? ` )

任施进卿为旧港宣慰使这一段是真实历史中的哦【啊，这一更顺手改一下名字，是“施进卿”not“正清”，墨某考据后从《明成祖实录》及《瀛涯胜览》改】

Ps 旧港宣慰使是从三品大员呢，官阶比郑大人还高的【我们郑大人也真的是很慷慨的了( ?? ?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