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录 第1章 钱塘

安朝密宗年间，希德二年秋，钱塘一如自古时的富庶繁华。此时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沁人的香气四处弥漫，钱塘秋景美不胜收。

时任两浙转运使的官员连方驻节于此。连方年近不惑，出身东京，十年前接受调令后便一直居住在钱塘。连方膝下有二男一女，长男连沁荃、次男连沁苛，今年分别是十五、十一岁，都生在东京。只有幺女连沁钰生长在钱塘，从未离开过这里。连沁钰即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又是末子，素来受到家人的众多偏爱，家人都唤其乳名钰儿。

沁钰四岁时曾念过城里的私塾，每日咿咿呀呀地背书。在私塾里，都是些年纪相仿的孩子，贪玩淘气，每天逗乐的事都不少，玉娘在这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启蒙时光。但八岁后，男孩女孩的区别渐渐明显，沁钰就不再去私塾了，而是接回家请先生教。每日诗词琴棋，艰深晦涩，先生也十分古板无趣。好在以前在私塾里认识的好些小伙伴经常来找沁钰玩耍，不然就真的了无生趣了。小伙伴中和沁钰最要好的，当属魏疾风。魏疾风和沁钰同岁，和沁钰做了四年同桌，是每次沁钰在被先生查课时偷偷在一旁提醒的那种“患难之交”。疾风家中是开染坊的，家境小康，家中还有个弟弟，唤作怒涛，小疾风两岁，也在私塾念书，经常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玩。

农历八月十八这一天，两人又约好一起出来玩，不过这一次可不同往日的摸鱼钓虾摘荷，而是要去看钱塘潮。虽然身为土生土长的钱塘人，二人却都还没去看过。于是久闻钱塘潮盛况的二人便为这次观潮，计划了好久，也期待了好久。查清了凤凰山的路线，观潮的最佳时间、地点，二人决定在八月十八这天同去。

下了学堂，沁钰兴冲冲地跑回房间准备，换上轻便的衣裳，荷包里装些碎银子。去往后门的路上要路过大哥二哥念书的书房，只见沁苛正在偷偷摸摸地往里瞄，边瞄边小心地向外退着。沁钰一看就知道二哥肯定又是被先生罚了，然后趁先生不注意正在偷溜呢。忙着赶时间，沁钰也没打算上去埋汰他。只是大叫了一声“二哥！！”就飞快地跑走了，留下一脸错愕、往书房里瞅了一眼后也开始飞奔的沁苛。不同于老大沁荃的稳重，沁苛则是一个玩心十足的少年，虽然也没少被父亲训斥，但总是屡教不改。经常和沁钰是一对闯祸的难兄难妹，可挨骂的往往却只有沁苛一人。

“臭丫头，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奔跑中的沁苛咬牙切齿地碎念着。

玉娘出了后门,远远就看见正在等她的疾风。魏疾风也看到了沁钰，开心地招着手，旁边还站着个豆丁，也在开心地招着手，原来是疾风的弟弟怒涛。

“小涛，你也来啦！”沁钰开心地打招呼。

“嗯！我说我也想去，哥就把我带上了。”

疾风没有悠闲地打招呼的心情，拉着二人就开始快走：“你可真磨蹭，我们都放课好久了，可别误了观潮的时辰。”

沁钰小嘴撅着，明显不同意这番怨念：“这可不能怪我，先生又拖堂了。”

“你家先生真爱拖堂，还是我们罗先生好。”小涛搭腔。

沁钰也很同意：“我也想回私塾让罗先生教啊……哎！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凤凰山的路知道怎么走了吗？”

小风答道：“放心吧，我早问好了。而且今天去观潮的人很多，都朝一个方向，不会迷路的。只是要注意下时间，比平常我们常去玩的地方要远一些。”

“没事，只要在天黑前回来就行。”天黑时是连家吃晚饭的时间。

观潮的地点不算太远，同去的游人很多。三个小孩蹭上一辆马车，不一会就到了。八月十八这几日前后，正是观潮的好时节。今天江边也是，人山人海，挤满了前来观潮的游客。江岸上更有击鼓的仗队，随着一阵阵浪头击鼓助兴。许多商家小贩看准了今日的商机，端了好多小吃甜点来卖，一个个地用梅红色的小匣子盛着，吸睛极了。三个孩子无一例外地被这些吃食吸引住了。摊边挂着“一样一文”的招牌，小贩是个和气的大叔，也不嫌他们看得久。小涛盯着糖荔枝猛吞口水，一摸口袋，头朝小风扭去。

“哥，咱带钱了吗？”

小风也正发愁呢，一直攥着两个铜板不敢吭气。弟弟一问，却不由一股傲气发作。“没事，挑吧！我带钱了！”

“那我想吃糖荔枝。”

“好。阿钰你呢？”

“我也要糖荔枝好了。”沁钰拿出碎银子准备付钱，却被眼尖的小风一把拦下。

“你等会！你这是啥？”

沁钰一脸不明就里：“买东西的银子啊。我还是知道东西要拿银子换的！”说完一脸得意。

小风的心情有些复杂：“阿钰啊，知道你家有钱，可看到这一幕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你快收起来吧，这块银子十个摊都不够你买的。”

“那怎么办啊？这是最小的了。”

魏疾风十岁的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割肉般的疼痛。吞下为糖荔枝而酝酿已久的口水，咬咬牙，土豪风发话了：“我请你。”

沁钰喜不自胜：“真的啊！那就多谢你啦！”

老板收下小风递过来的两文钱，让他们自己拿。沁钰和小涛开心地吃起来，却看到旁边有一个人落寞地盯着甜食摊。

“小风！愣什么？选啊。”玉娘催他。

疾风回过神，扭头就往观潮点走：“我不爱吃甜的。看潮去吧！”

江边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凶猛地击打着崖石。三人躲个不及，被淋了一身水。传说农历八月十八这天是潮神的生日，所以这日子前后的潮水才会如此汹涌。岸边离观潮点不远处就是潮神的石像，许多游客聚在这里依此向潮神像跪拜、祈福。

沁钰虽活泼顽皮，但到了这种需要“装模作样”的时候，却总能看出不错的家教。只见她双手合掌，跪在蒲团上，虔诚地低着头，闭眼许愿。

跪在旁边的疾风看着沁钰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好奇起来，用胳膊捅捅她，问她许的什么愿。

沁钰睁开眼，一本正经道：“希望我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出来玩。”

“噗，你知道你满脸写的都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吗？”

“那你呢？许的什么愿？”

小风恢复了正经的神色，郑重地看着神像道：“我希望全家人一直像现在这样，平安、健康下去。”

回家路上，二人约好第二天放课后再见。天还未黑，沁钰到家的正是时候。回到房间，换回日常复杂的装束，来到前厅吃饭。却看见一个人在前厅对着墙面壁。走近一看，原来是二哥沁苛，沁钰心中幸灾乐祸地偷笑。

“二哥，别难过啊，我一会给你藏两馒头。”

“还说呢，都怪你！”

这时，连方、沁荃还有三人的母亲的朱氏也到了。忘了介绍，朱氏，用沁钰的话讲“就是一个典型的贵妇”。看到众人来，二人赶紧收声。沁钰知道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于是乖乖地坐到位置上，低眉顺眼地不吭声。

连方看看一桌人，又看看墙角的沁苛，没有像往常一样先严厉地训斥沁苛一番，反而温柔地唤沁苛来坐。这让大家狐疑不已。

“我有件事要向大家宣布”连方发话了，“朝廷的调令下来了，命我上京赴职。咱们家要大搬家了。”

众人一愣，还是沁荃先反应过来，“恭喜爹爹。”

朱氏慵懒地拨弄着碟子里菜：“太好了，我早就厌烦这个小地方了，回东京正合我意。”虽然说得是开心的话也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沁苛惬意地将双手放到脑后，完全忘了几分钟前的窘迫：“我是无所谓啦，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搬家了，在哪都一样。”

沁钰看着大家去意已决的样子，不知为何，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还是沁苛先发现了，一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口气，大声嚷着：“哎？钰儿你怎么哭啦！”

沁苛这么一叫，沁钰哭的更凶了，边哭边说：“可我不想走。”

连方瞪了一眼沁苛，开口安慰玉娘道：“东京可好玩了玉娘，比钱塘大多了，到时候叫哥哥们带你去玩。”

“可我就是喜欢钱塘！”

朱氏也帮腔：“哎呦，乖钰儿，不哭啊。等去了东京，娘给你做好多好多好看的衣服，包你喜欢。”

“我不要！”

大哥沁荃关心地说：“钰儿可是害怕了？别怕，哥哥们都是那里长大的，没人敢欺负你。”

“不是因为这个！”沁钰大哭。

安慰了一圈也没把沁钰哄住，连方有些生气了：“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以为最近天天跑出去疯玩爹爹都不知道吗？爹爹为你考虑，你也应该为这个家考虑。就这么定了，月底就走。钱塘不比东京，你最好早点收起自己的小性子，不然早晚要吃亏！大家吃饭！”沁钰被吓住了，不敢再吭气。只是眼泪还是无法控制地往外流，一抽一抽地，就这么呜咽着吃完了这顿饭。

回房的路上，沁钰已经止住了哭泣，只是还有些低落。她很难过，想到那些朝夕相处的人们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了。可更让她难过的是，似乎只有自己这么伤心。父亲、母亲、大哥、二哥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们没有感情的吗？

“钰儿”身后传来沁苛的声音。

沁钰还在对沁苛刚刚幼稚的嘲笑生气，没好气地回答：“干什么？又来嘲笑我的么。”说完还赌气地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沁苛。

“……，对不起，刚刚没有注意到你的情绪。”

二哥竟然对她道歉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嗯，没关系。”

“可是二哥还想说，以后这样的日子只会更多。”

“这样的日子？”

“嗯，这种和人分别的日子。但愿人长久终究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说重可以很重，说轻也可以说忘就忘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付出太多感情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