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峦山解释:“凶手没有锁定,凶手在找,第一个错了就找第二个,第二个错了就找第三个,”说到这儿,他耸了耸肩,“至于红信坊,排除法。第一个死者在玉竹楼,第二、三个在红信坊,玉竹楼是最早被排除的。”
“排除?”
“你可能会觉得,万一在这处地方之外呢?但别忘了,这里本质上还是个妓院,而受各自妈妈‘管教’的小盈与清秋,在不陪客又无故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太久,只能在附近,而这附近,我想你出去走一圈就能发现,没有适合密谋的地方,除非是想闹到人尽皆知。”
“那为什么死的第一个是小盈?”
“这就是你考虑到的时间先后问题,小盈很可能没有真的撞破秘密,给她引来杀身之祸的是这个。”宁峦山拿出那枚金币往上抛,按在手心里,慢慢挪开,露出表面繁复的花纹。
贺娘子的目光落在金币上,眸色一暗,但强自镇定问:“这是何物?”
“关外的金币。”
“凶手是关外之人?莫不是那些胡贼干的?”贺娘子顿显慌张。
“不排除这种可能。”
宁峦山话不说死,但他心里七成把握是有的,这个人可能根本分不清各个花楼,但他没继续提,而是话音一转:“昨日我拿着这枚金币在城中首饰店打听,果真问到,五日前小盈出游前,曾拿去向掌柜的询问此物是否乃足金。许是因此走漏了风声,凶手发现金币丢失后,首当其冲便是她。”
贺娘子恍然:“凶手找上她,杀了她,却发现她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她手指不自觉在茶碗边沿摩挲,“如果妾是凶手,妾必然会先确认是不是这个人,亦或者还有哪些人知道。小盈遇袭,以她的性子,定会反抗,若她不知情,一定会以那晚自个和谁在一起为证,辩解求饶,所以清秋才会死,而玉想想必也是因此受到带累。”
推论戛然而止,她抬眸点头致意:“小山爷,你既已确定凶手身份,自该按图索骥。”
宁峦山微微摇头:“可江陵地理位置特殊,每月关外来客人数众多,极难排查,何况此人来此,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怎会用真实的身份文牒?”
“那你觉得……”
贺娘子话音未落,画师敲门,带着绘制好的图纸进来,宁峦山推开茶碗茶壶,接过去就着小桌展开,继续询问。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玉想是往哪里走的么?”
贺娘子略有犹豫,频频蹙眉,许久后才把食指往图纸上一落,道:“这里。妾身听到木头咯吱的声响,她应该是在浮桥上走了一阵。”
随后,宁峦山提笔圈画出几处可疑的位置和区域,接下来只要锁定这几个位置的客人即可。
他正转头与画师交代,房门猝不及防被拍响。
贺娘子迅速拿起放在脚边的幕离,宁峦山则起身开门。
“小山爷!”
孙妈妈惊讶他还在这里,僵硬地行了个礼,走到贺娘子身边,半哄劝半威逼道:“能下地了?好事,好事啊!妈妈我正愁怎么办,邓主簿家的公子不是约了你明日春游么,这不没推掉,人家执意要见,还说知道你受了惊吓,亲自派人来接你散心。”
四下寂静,更漏的浮标向下一沉,除了孙妈妈,几人的呼吸骤然一紧。
贺娘子悄悄往宁峦山的方向瞟了一眼——
这是个机会。
还是宁峦山先开口:“该问的都问了,就不打扰玉想姑娘休息,姑娘明日若要赴约,万望保重身体。”
孙妈妈扭着腰肢,高兴地走了,宁峦山带着画师告辞,贺娘子原地站了片刻,方才去关门,谁知那位小山爷又杀了个回马枪,闪身从未掩实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喂,怕不怕?”
“怕!”
贺娘子坦然道:“所以妾有个请求——如果妾身侥幸帮助大人抓到这个人,还请您送妾身离开江陵。”说着,她将左右两手的袖子往上撸,露出满臂青紫的伤痕。
宁峦山一把握住她的手:“身上有伤,少喝茶。”
贺娘子眼里闪过一丝狠辣,指骨慢慢向袖口下收缩,很快,对方松开她的手腕,并没有对鞭笞的淤青过多检查,而是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塞过去:“紧张什么,皮肉伤,外敷两日即好。”
她将那只冰凉的瓶子握了握,几不可闻松了口气。
——
回到府衙调配人手的宁峦山,出师不利,迎头撞上了江陵令,这老小子一见他,就跟瞎子吃了大蒜,瞎放屁:“哟,一回来就这么大阵仗,我们的宁捕头这是要上哪去?”
“报告大人,抓捕犯人。”宁峦山一板一眼道。
“哦,抓犯人啊……”
江陵令皮笑肉不笑道:“不是说伤得下不来榻了?你这是遇到了华佗再世还是扁鹊复生?你小子,胆敢糊弄本官!别以为你立了功就可以藐视衙门的规矩!召令你为何不回?刺史大人前来巡视,人家可指名道姓要见你这位破案的功臣!”
见他?
荆州刺史要见他?什么时候上头的老爷们也能看见他们这些小人物了?八成是江陵令胡诌来试探他的心思的!
宁峦山懒懒地朝他拱手:“有劳大人担待,确实伤着了,走夜路遇到个大头肥耳贼,给了我俩黑拳,把我这些年攒的老婆本都抢去了。”
江陵令摸了摸脸上横肉:“本官怎么觉得这故事有点耳熟?咳咳,这贼蟊可恨,连官府的人都敢下手,还不得给天打雷劈!”
宁峦山立刻捧话:“大人你说得极是!您就说黑不黑,可不得哪日叫老天收了去!”
江陵令后知后觉,艴然不悦,朝衙门大院角落里的人挨个扫了一眼,问:“你把人调出城做什么?你要对邓主簿家的公子做什么?”
宁峦山冷冷环视四周——
这又是谁在多嘴?
江陵令揪着他,口水都快喷到脸上:“本官告诉你,江陵不是你说了算!真当自己算个爷了?你不说清楚,休想调人!全都给本官回去!市亭不守了?街不巡了?还有你魏平,案牍已经堆成山了,你爹托本官关照你,你就这么跟他混?”
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江陵令存心从中作梗,定会坏事,宁峦山只能先行交代,自己想用玉想引出凶手的计划。
江陵令一听,将他那大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本官不允!你这计划里,谁来保护邓公子?华襄?就他那三脚猫,万一出事了,闹到邓主簿甚至刺史那里怎么交差!”
“那行吧。”
宁峦山破天荒没和他争,一副吃瘪的模样,招呼华襄准备收工。
华襄急得都快哭了,喊着:“哥,你不是说那个凶手是关外人么?被人撞破阴谋才挥刀杀人,知情者已遭灭口,若叫他们事成,还不知道会出多大的事,没准帝师阁的白雀就和他们有关,万一,万一他们要刺杀刺史大人!”
江陵令立马改口:“等等!”
宁峦山回头,疑惑地望着他。
“真,真的是关外的奸细?”江陵令紧绷着脸,鼻孔朝天,一副屈尊降贵,勉为其难的样子。
华襄抢声道:“有关外之物为凭!”
江陵令挥袖,不再阻挠:“那还不快去!”
宁峦山幽幽道:“万一伤着磕着碰着了……”
江陵令瞬间变脸:“有一根汗毛的损伤,你提头来见!公家给你俸禄,不是让你吃干饭的!”
宁峦山却仍旧一动不动。
“让老范给你顶着,他不是爱给你顶事吗!”
江陵令以为他只是手头无权,嬉皮笑脸把夺来的令箭给他,又将方才遣散的官差召回来,志得意满地搓了把脸,等着坐地升官,结果一回头,就见姓宁的抱着手臂,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如死,没有一丝感情。
江陵令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自己养的这一身膘忽然就不保暖了。
“本,本官给你顶着,行了吧!臭小子还敢摆谱,要是抓不到奸细,出了事,你我都得人头落地!”
“主簿公子不会有事。”宁峦山捡起令牌就走,“别拿老范威胁我,华子,准备出发。”
江陵令给他轻蔑的语气噎着,狐疑道:“小兔崽子,什么态度!难道还认识什么高手不成?”
——
贺娘子如约上了马车,真珠跟随,两人出了花街过了西市,往城外去,一路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好不热闹。
真珠难得外出,一直伏在窗口左顾右盼,贺娘子低头紧紧攥着粉荷色的交窬间破裙,不太习惯这繁丽俗累的装扮。
“姑娘身子还没好全,妈妈也不懂体谅。”真珠回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忽然捧起贺娘子的手,劝道:“一会能推的酒就推了,推不掉的……”她拿出丝帕,替她掖在袖子里,“就吐在帕子上。”
贺娘子缓缓摇头。
她不怕喝酒,但唯恐那位主簿家的公子是个废话篓子,毕竟她可不是玉想这样的解语花,才疏学浅,不擅长纾解他人情绪。当然,她更希望这位邓公子不是个猴急的货,能当得起他的家世,只如读书人般浅谈风月,否则,他可能便要竖着来横着回去了……
算了,还是祈盼那刺客来得快一些,动个手磨磨唧唧,别叫她看不起。
马车颠簸摇晃,还没摇到城门口,真珠便有些嗳气,赶忙端出早已备好的点心,不过自己吃之前,先凑过去献给贺娘子。
“啪。”
鞋尖踢着一物。
真珠低头,发现坐垫下方塞着一个裹着靛蓝花布的长物,但自己明明只提拎了一个食盒,因而柳眉倒拧:“这是……是琴么?”
贺娘子面不改色:“七弦琴。”
真珠“哦”了一声,怕琴板在车壁上来回撞击而损坏,便要蹲下身去取:“我来抱着吧。”
贺娘子却先她一步,单手抓取过来,立靠在小姑娘够不着的另一侧。
“无妨。”
——
但事情似乎朝着第三个方向发展。
这位主簿家的公子,既不是急色之人,也不纯粹缺个话搭子,竟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以至于贺娘子一度怀疑,他是否从未进过青楼,此乃头一回开荤。
这念头萌生之时,他们刚沿着荆江畔走了半个时辰,连手都没拉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塞三个真珠都绰绰有余。
“听说当年陶公在荆州任职时,尝课诸营种柳,死后鄂州附近的百姓,便将此种柳树称为陶公柳。”邓公子手扶柳树慨叹,“陶公高风,机神明鉴,功以济时,吾辈心向往之。”
贺娘子把真珠抓过来,低声问:“陶公是谁?”一个名字即在嘴边,“陶渊明?”
真珠都快急哭了:“陶渊明又是谁?姑娘,我我我我不是本地人。”
哪知邓公子耳力不错,插嘴道:“玉想姑娘也知道五柳先生?”
隔着幕离,贺娘子端着假笑,矜持地说:“不熟。”
“五柳先生正是陶公后人,听说此人颖脱不群,超然绝俗,解印辞官后便隐逸山水,在下一直有意想要拜会。玉想姑娘,听说你心如玲珑,善解人意,你说我若登门,应该备些什么妥帖,若是金钱俗物,只怕……”
真珠紧张地抓着贺娘子的袖口,后者似乎想到什么,松了口气:“送菊花吧。”
“菊?菊性淡雅,妙啊!难怪江陵才子都是姑娘的入幕之宾,”说到这儿,邓公子频频回头,似乎在望着什么人来,“诶,不过玉想姑娘是怎么知道五柳先生喜爱菊花?”
贺娘子的心又提了起来,早知道就不说不熟,应该说在彭泽见过他,反正玉想是被卖到江陵的,这邓公子也不可能专门跑一趟去求证,事已至此,只能——
随着真珠一声尖叫,贺娘子扶着鬓角,来了个僵硬的对脸摔。
“玉想姊姊!”
邓公子也惊了神,眼疾手快搀扶:“姑娘可是受风不适?营地即在前方,再忍忍。”说罢,他把人扔给真珠,快步在前开道引路。
贺娘子回到马车里歇了歇,带来的点心都快把肚皮撑破了,凶手居然还没现身。
难道是那个小捕快没做好安排,把人困死在了城里?
而那邓公子也奇怪,除了方才情急放肆,几乎从不近她的身,但又一直跟着她,但凡自己起身,他也必动,好像生怕她跑了一般。
贺娘子不知所以,心里又倍感不安,因而灵机一动,转头让真珠收拾,仗着邓公子并非霸道蛮横之人,要称病回城。
果然,那小子更加慌乱,一再挽留:“玉想姑娘,天色尚早,你这……”
试出心思的贺娘子眼珠一转,忽然挽起袖子,指着前方:“坐着越发疲累,妾只是起身活动一番,邓公子可要投壶?”
“可。”
他便信手取了两支箭,递了过去。
贺娘子随手一掷,扑了个空,邓公子正待安慰,山中忽然起了风,马蹄声近,风尘仆仆的骑士隔着层林,高喊了一句:“邓贤弟!”
几人闻声回头。
贺娘子睨了一眼,先看穿着,再观气度容貌,不知是哪家公子,不便乱说话,便又扭过身,捏着另一支箭,继续认真瞄准瓶口边沿。
想要投不中,也是个技术活。
但那骑士下马,却越过邓公子,二话不说冲她去。她手腕刚动,便给人握住。
“想儿,这些年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