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布端坐在主位,似在沉思。他缓缓开口,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与冷峻:“杀董卓,天下震动。初时,长安百姓奔走相告,满朝文武皆欢欣鼓舞,仿佛重见光明。我与王允同掌朝政,王允更是成为朝廷的实际操控者,而我被拜为奋威将军,假节仪比三司,可谓风光无限。然而……”他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似在咀嚼什么苦涩的回忆。
“然而,权力有时候是最可怕的毒药。王允从一个谨慎持重的忠臣,慢慢变得自满自得,居功自傲。他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他对一切都表现得无所谓,毫不在乎。及至与群臣集会时,他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和大家推心置腹,共谋大计,而是正襟危坐,面无和悦之色,显得高高在上。慢慢地,百官对他的敬意开始消散,甚至在心底逐渐疏远。”
吕小布语气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然而,真正让王允走向灭亡的,还是他在处理董卓旧部问题上的反复无常。刚开始,他还想着全部赦免董卓的旧部,我对此也表示支持,毕竟他们大多只是身不由己,听命于董卓罢了。然而,不久后,他的态度又突然变了。他对群臣解释道:‘本来他们是无罪的,跟随董卓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若突然赦免他们,反而会引起他们的疑虑和恐惧,甚至可能让他们生出反心。赦免他们无罪,反而未必是上策,不如让他们承受应有的惩罚,以防后患。’”
吕小布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王允的这一决定,我当时就极力反对。我告诉他,凉州军素来桀骜,若不给他们一个明确的态度,反而会逼得他们鱼死网破。可王允根本听不进去。后来,我又提议将董卓的财物分赏给公卿、将校,这样不仅可以收买人心,也能弥补朝廷财政的不足。然而王允再一次拒绝。他觉得董卓的财物应充公,不可轻易分配,甚至认为我的提议带有私心。”
吕小布叹息一声,眉头紧锁:“我多次劝谏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一步步滑向深渊。而此时,凉州军的李傕、郭汜等人已经集结起残余的兵力,暗中谋划反攻长安。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一切背后,有一个关键人物——毒士贾诩。他对李傕、郭汜等人说:‘朝廷不肯赦免我们,显然是要杀尽我们所有人。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拼死一战?若攻下长安,我们便能掌控天下;若事不可为,大不了抢夺三辅的妇女财物,退回陇上作贼,至少还能多活几年。’”
吕小布的语气变得低沉,带着一丝怒意:“李傕、郭汜听了贾诩的建议,立刻召集部众结盟,率领数千兵马西攻长安。而此时的王允,依旧沉浸在杀死董卓的功劳中,毫无防备。我亲自派人向他传递情报,请求他迅速采取行动,防备凉州军,他却一口回绝,还斥责我多此一举,说凉州军不过是乌合之众,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直到凉州军抵达长安城外,王允才终于慌了手脚,匆忙召集百官开会商议,但一切为时已晚。凉州军势如破竹,攻破长安城门,我亲率并州军顽强抵抗,几次亲登城楼,与郭汜交手。可对方兵力过于强大,我们根本难以抵挡。”
吕小布缓缓说道:“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我心急如焚,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平儿,貂蝉,和玲绮,她们还在城中!如果凉州军攻入,兵荒马乱之下,她们必无活路!董卓余孽向来残忍,更不会放过我家人泄愤。那一刻,我只恨自己无力保护她们,更恨自己身陷局中,无法抽身。”
吕小布的声音一顿,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接着说道:“幸好有庞舒!他是我并州军的部将,从并州一路追随我至今,素来忠心耿耿,是我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当他得知夫人和玲绮还在城中后,毫不犹豫地自告奋勇,立刻提出前去营救。他明知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却没有丝毫迟疑。他对我说:‘温侯若要成大事,家人必须平安无虞。这件事就交给末将,哪怕粉身碎骨,也必将夫人和小姐带出城来!’”
现在严夫人和吕玲绮就站在屋内,很明显庞舒成功了。
陈宫等人看着庞舒,眼中满是敬佩。
吕小布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那刀光剑影的一日。
庞舒赶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那是一辆破旧的柴草车,缓缓驶来,车轮发出吱呀的声音,在黎明的寒风中格外刺耳。车上没有鲜艳的旗帜,也没有随从护卫,只有一片安静和隐隐的血腥气。吕布一眼就看到了那驾车的人——浑身是血的庞舒。他的脸色苍白,盔甲几乎破碎,仿佛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样。
“温侯,”庞舒在车停稳后,摇摇晃晃地从车上跳下来,单膝跪地,手握着剑,低声说道:“属下不辱使命,夫人和小姐已经平安!”
这句话刚落地,吕布已经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柴草车的篷布微微掀开,里面传来细微的动静。严夫人和吕玲绮缓缓探出头,脸上满是尘土和疲惫。她们衣衫凌乱,神情中带着未褪的恐惧,却依然保持着镇定。吕布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身,对着庞舒低声问:“过程怎么样?”
庞舒喘了口气,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语气平静得出奇:“一路上遇到了三次盘查,两次挡住了凉州军的追兵。第三次……他们认出了我。”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苦笑了一下,“他们动了刀,我也只能还手。”
吕布没有问更多,庞舒的盔甲和车上的血迹已经说明了一切。严夫人从车上下来,尽管衣衫凌乱,她仍旧维持着一份端庄,目光却紧紧落在庞舒身上。她走近几步,低声说道:“庞将军,那一天若不是你,我和玲绮……”她的声音忽然哽住,抬起袖子挡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多谢你拼死相救。”
庞舒连忙拱手退后一步:“夫人不必如此。这是我的职责。”
吕玲绮也从车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拉住庞舒的手,低声说:“庞将军,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们的救命之恩。”
庞舒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脑袋,咧嘴一笑:“小姐,这可不是什么大事。属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但没有人相信这只是“大事化小”。每个人都知道庞舒冒了多大的风险。凉州军正在大肆搜查吕布的家眷,谁若敢隐瞒,立刻就地处决。而庞舒不仅带她们出城,还以假冒凉州校尉的身份躲过了无数关卡。
吕布目光凝视着庞舒,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庞舒,你做得很好。”
这话说得简短,却意味深长。吕布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庞舒的盔甲,看到了隐藏在这血迹斑斑的身躯下的忠诚与勇气。庞舒点点头,没有说话,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本分。
然而,严夫人却不愿就此作罢。她抬起头,直视吕布:“温侯,你知道吗?在那车底下,我能听到庞将军每一句回答。他冷静得可怕,甚至面对凉州军的长刀架在脖子上时,也毫不动摇。他说我们是被抓来给凉州军准备柴火的,他的声音稳得连我都快信了。可是我知道,他是在赌命。而每一次刀剑的碰撞声,我都以为是我们的末日。”
吕玲绮也附和道:“父亲,庞将军一直告诉我,‘你是温侯的女儿,不能在这里倒下。’可是我知道,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没命了。”
吕布转过头,深深看了庞舒一眼:“庞舒,既然她们这样说,我只问你一句。如果当时没能突围呢?”
庞舒微微一怔,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血迹斑斑的牙齿:“如果没突围,温侯就当庞某不曾存在过吧。”
吕小布从回忆中缓缓回过神,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低沉却坚定地继续说道:“当时,我曾试图劝说王允与我一同逃走。李傕、郭汜的凉州军已经攻破了城墙,长安陷入一片混乱。城内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找到王允时,他正站在未央宫前,神情从容,仿佛这乱世的灾祸与他无关。”
吕小布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解:“我对他说,‘王公,李傕、郭汜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眼下长安危在旦夕,你若不走,恐怕再无生还之路。与我一道离开,日后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吕小布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可王允却断然拒绝。他看着我,目光冷静而坚定,对我说,‘温侯,我身为臣子,此时此刻怎能弃幼主而去?如果天子祖宗在天有灵,能赐福社稷,保佑国家平安,我愿心甘情愿守在这里。若天命不佑,我也甘愿以死殉国。皇上年幼,朝廷凋零,正是我们这些臣子为国尽忠之时。温侯若能脱身,还望你出城后,号召关东义士,莫要忘记我们的皇上。’”
吕小布的手轻轻握紧,骨节微微发白,指尖似有些颤抖。他的目光微微垂下,掩盖住了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语调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坚定不移。
“我记得那天,”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抹沉重的回忆,“王允扶着汉献帝,衣袍在风中微微飘动。他的步伐沉稳,但我看得出,他的背影是决然的,是视死如归的。他走向宣平城楼时,那双苍老却倔强的眼睛中带着某种光芒——那是一种‘忠臣’的执念。那时,我竟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他是为了天下而死,还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份偏执而死?我不得而知。”
吕小布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却有着无法忽视的力量:“他的忠诚,我承认,值得敬佩。可他的执念呢?他的偏狭呢?难道不值得审视吗?他看不到局势,看不到这个天下已经千疮百孔。他看不到凉州军的背叛背后,是整个汉室无力挽回的败局。他的死,非但不能改变这一切,反而会让仅存的希望更加暗淡。”
他的声音骤然提高了一些,似乎想要打破某种沉默:“你们觉得,他的忠诚是正义的吗?你们觉得,他的赴死是为了汉室吗?可事实是,他的死,只是他那不切实际的执念的延续!他不懂得审时度势,他不懂得妥协,他不懂得如何在这个破碎的时代真正为天下做事。他的忠诚,是一种自毁,是一种自我的献祭,却从未真正为天下苍生考虑。”
他稍稍停顿,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并非全然否定王允。不得不说,他是个有才之人,也曾为汉室的安危鞠躬尽瘁。可他那种对权力的迷恋,对正统的偏执,却让他在最重要的关头,失去了冷静和远见。他对董卓旧部的严苛打压,是为巩固权力,但却埋下了今日的祸根。他对凉州军的排斥,是因怀疑和成见,却错过了最后一次化敌为友的机会。”
“忠诚,”吕小布的声音逐渐冷冽,“若没有智慧的指引,只会成为灾难的源头。你们口口声声称颂忠义,可我问你们,什么是真正的忠义?是盲目的效忠,还是为了苍生百姓的存续而采取必要的妥协与行动?王允是忠臣,可他的忠救不了汉室,更救不了天下。相反,他的死,只会成为一块不堪重负的墓碑,压垮那些试图苟延残喘的百姓,压垮那些还未放弃希望的士人。”
他站起身来,目光灼灼:“我不愿意做一个高喊‘忠义’的无能之辈。我不会因权力和傲慢而蒙蔽双眼,也不会因虚幻的正义而牺牲真正的未来。王允愿意赴死,那是他的选择。可我吕小布,绝不做一个只懂牺牲的愚忠之人。这个天下,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拯救——无论代价,无论手段!”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那份坚定却愈发清晰。他环视众人,缓缓说道:“记住,忠义本是美德,但失去了理智和灵活,便只是虚伪的枷锁。而我们,要做的,是挣脱枷锁,为这乱世开辟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