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悬镜 第57章 怅然若失

太子营帐里的动静响了一夜，快到天明时才静下来。

辰时三刻，一夜没合眼的太子妃从空荡荡的榻上坐起身来，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抱了一会儿，问身边侍女巧儿道：“殿下昨夜整夜都在兵营么？”

巧儿点了点头：“是。”

其实她早就习惯了独守空床，怀胎十月太子不但不与她同床，就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她知道太子的心从来都不在她这里，本该没有奢望，但此次随行江陵，太子一路陪同，又顺利诞下男婴，这让她心中燃起了希望。

太子妃嬉笑着逗了逗怀中的孩儿，看着孩儿肉嘟嘟的小脸道：“你爹爹要务缠身，顾不上来看你，待他回来，你定要好生怨怨他。”

巧儿在一旁听着，脸色有点难看。昨夜兵营里的动静早已是人尽皆知，唯独不敢告诉太子妃。但见太子妃蒙在鼓里，巧儿心里又十分不是滋味，张口想言：“娘娘，奴婢实在是替娘娘委屈，殿下他昨夜……”

“奴婢以为，委屈这一时也罢，”一旁的奶娘一听这丫头要将实情告知太子妃，赶紧笑咪咪的抢过话茬道，“殿下乃是一国储君，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现在忙些，江山才稳，娘娘的福气啊还在后头呢。”

巧儿闻言瞧了瞧奶娘的脸色，连忙闭了嘴斟茶。

太子妃瞧着巧儿和奶娘言语之间有些怪异，便多了个心眼，追问巧儿道：“咱们昨夜才到，营帐也只是草草搭了几顶，如今寒意还盛，不知取暖用的被褥炭火可添置齐全，别冻着殿下。”

“那是自然……短了谁的东西也不能短了咱们殿下。”巧儿本就紧张，不敢看太子妃的眼睛，生怕被她看出自己在说谎。

但偏偏因为她不敢看太子妃，太子妃才越发心生狐疑。

加之奶娘总是斜眼瞥着巧儿，太子妃几乎能断定这两个人在有意隐瞒什么，于是将孩子又递回奶娘怀中，盯着奶娘的眼睛道：“你们可是有事瞒我？”

“没有没有……奴婢不敢。”一语中的，巧儿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将茶水散在桌上。

太子妃见状又问奶娘：“奶娘你说。”

奶娘深知欺瞒太子妃是要降罪的，于是低眉顺眼颔着首，不敢说话。

太子妃心里一哆嗦，起身披了件斗篷便要出门去：“你们不说，我便亲自去看看。”

“娘娘还在月子里，可不能受风。”奶娘赶紧劝阻，然后给了巧儿一个眼神，让她去拉着太子妃。

巧儿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太子妃：“娘娘，您要是出去了，有个好歹，奴婢们可如何是好啊。”

太子妃闻言怒然，瞥了巧儿一眼，“你们哪是怕我有个好歹，是怕皇上怪罪下来，你们不好交代吧？”

说着，她推开房门，寒意扑面而来，才发现昨夜竟然落了雪，眼下路边的积雪已有脚踝那么深了。

“娘娘，奴婢确实是怕娘娘受寒。”巧儿看了看积雪，又看了看太子妃。

“一点积雪而已。”太子妃拉紧了斗篷，便一脚踏出门去，任谁都劝不住。

“娘娘！娘娘您不能出去啊！”

“娘娘！”

院里的下人们见太子妃夺门而出，一个个焦急的跟在后面喊，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太子妃一路小跑，踏着积雪，不觉冰雪刺骨，只觉心里发毛，因为心中预感不妙。直觉告诉她，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虽然她明白，太子是储君，将来登基后宫繁盛乃是必然，他想纳谁做妾想养几个男眷都可以，唯独不能是苏易安。

苏易安在太子心中的位置太重了，她深知如果是苏易安在太子身边，自己和自己的孩儿将来就再无立身之地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鼻酸，泪水迎着寒风，将脸颊冻得通红。

半个时辰前，太子营帐内。

被折腾了一宿的苏沐好不容易在破晓时抓紧时间睡了一个时辰，此刻又被太子的抚触唤醒，艰难的睁开双眼。

只见太子侧躺在他身边，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抚着苏沐身上的已经愈合的伤痕，眉头微蹙。

“殿下。”

苏沐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他才急忙抬眼看苏沐：“醒了？”

“嗯。”苏沐懒懒的应着，缓缓坐起，看着原本遥不可及的他，如今就在身边，觉得有些不真实，“殿下，我不明白……皇上他明知我在江陵，又怎会派殿下你到这来？”

太子也坐起身来：“父皇他心思缜密，我从不曾窥清其中一二。这么多年，我已经猜累了。他怎样对我无妨，都习惯了，却连累了你，为我平白受了这么多苦。”

看着苏沐身体，看着如今伤痕累累的他，太子心痛不已，伸手拿了件兽皮斗篷给他披上，接着双臂环过他的腰间将他抱住，像个孩子一般将脸埋在他胸前撒娇道：“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离开我了，小白龙。”

苏沐抬着双臂愣了片刻后低头看着太子脑袋，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脊背，心里揪着疼，随后放下双臂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答应着：“嗯。”

正在这时，门外那个小卒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对帐内的太子报了一声：“殿……殿下……有……有人求见……”

太子闻言眉心倏然皱起，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抬起头来对着帐外道：“本宫不是说了不见！”

“是……是有要事……”小卒哆哆嗦嗦的答着。

“啧……”太子刚要骂，却被苏沐打断。

“我已经耽搁殿下太长时间，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吧……”说着，苏沐连忙抓起身旁的衣服来穿。

太子见状嘟囔着道：“小白龙不是刚刚才答应的好好的，怎一扭头便要走？”

“还得回去告诉齐安他们殿下来了，去去就来，”苏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寻思太子此番到江陵究竟是为何，或许该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他，于是小声对太子道：“对了，皇上这回派殿下到江州来，可是为了镇压反贼一事？”

“反贼？”太子闻言稍显震惊，抬头望着苏沐。

看太子这反映，此行应该不是为了平反，皇帝应该还不知道江陵要反之事。苏沐看了一眼帐外小卒的身影，确保他没有闯进来，才凑到太子耳边，小声将他在江陵遇到的事和对江州太守联手越国的猜测通通向太子说了一遍。

太子闻言思索了片刻，麻利的起身穿好衣裳去执笔墨。

苏沐见状上前握住太子执笔的右手制止他道：“我已经尝试过密信上报，但京城那边似乎并没有收到过我的消息。”

“你是说……”太子抬眼看着苏沐的眼睛，“……这个宁兰君竟有如此大的能耐，封锁了整个江州？”

“恐怕确实如此。”苏沐道。

“没道理啊……”太子放下手中的笔，托着腮思索道，“江州一向规规矩矩，这个宁兰君虽是新官上任不久，但他父亲宁贺贤也是鼎鼎大名的大忠臣，继承宁家家风的长子宁兰君，无事也不该会动这般心思。”

“见财起意么？”苏沐猜测道。

“不会，”太子摇摇头，“宁家世代为官，祖上更有甚者官居一品，怎么会缺钱呢？好在我带的精兵不少，若是真的要反，平乱也不成问题。”

苏沐担心的当然不是这个，接着道：“恐怕有个更棘手的问题。”

太子见苏沐严肃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当初父皇让你假死，到江陵来做什么？”

苏沐喉结动了一下道：“交换晋王性命。”

“用什么？”太子已经猜到了大概，看向苏沐心口。

苏沐眉心微蹙：“用朔方石。”

太子闻言倒吸凉气一口，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那种能随心所欲许愿的东西落入了反贼手中，必定是要天下大乱，到时候大吴将无力回天。

苏沐深知事态严重，当初也只是奉命把朔方石交给越国换晋王一命，何曾想江陵竟敢与贼人连手。

眼下只能尽力挽回：“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趁他们还没许愿之前，把那块石头偷回来。”

太子闻言眉头越皱越紧，抿着嘴不说话。

苏沐看着一脸愁云的太子，将右手掌心摊开，随意从身边唤来一个茶杯，飘然跃于掌心之上，安慰太子道：“殿下也别过于忧心，以我现在的咒力境界，偷个朔方石应该没问题。”

“太危险了。”太子看着苏沐掌心的茶杯思索良久，忽然接过茶杯放在身边案桌上，握住苏沐的手道，“小白龙，要不我们逃吧！”

“逃？”苏沐闻言讶然，眨巴着双眼看着太子，“……什么意思？”

太子一脸期待的与苏沐四目相视道：“你不是吴国大司仪了，我也不想做什么太子。我们私奔吧，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苏沐先是难以置信，尔后看着眼前似乎是已经被逼疯的太子，忽然有些心疼：“殿下……”

“你可甘愿？”太子先是满眼期待的看着苏沐，看着看着忽然数落的红了眼，右手掩了眉眼苦笑起来，“罢了……怎么能让你跟着我去送死……”

苏沐看着他心爱之人绝望至此，自己却无能为力，简直心如刀割。他多么想要答应太子，可他和太子都明白，这不过是个美好的夙愿。私奔这种事对于太子而言，是不可能的。

打从太子出生在皇室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成，则继承大统，登基为王；败，则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他不去夺天下，那么有朝一日大吴覆灭，新王登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他无路可逃。

“我厌倦了……真的太倦了……”太子掩面苦笑渐渐变为啜泣，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的殿下……碎了……

看着支离破碎的太子，苏沐的心也碎了。但他不能碎，太子需要他。

苏沐故作坚强，抬头吻了太子一下，歪头看着他：“从前殿下孤军奋战，疲惫不堪，如今有我在殿下身边，便不会再让殿下独自承受。我陪殿下去争这天下，待殿下成了大吴的主君，便不用再受制于任何人。”

闻言，太子彻底破防，一头扎进苏沐怀里，泣不成声：“小白龙……我其实就是个胆小鬼。我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每天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每天有多少人暗算我，甚至是亲生父亲，手足兄弟……每日睁眼便是无穷无尽的斗争，闭眼又被噩梦缠身，我真的好累……”

苏沐轻轻抚摸着太子的脑袋，静静地倾听，任其发泄心中积攒良久的情绪。

“这样的黑暗好似没有尽头……”太子一边哭诉，一边小猫撒娇似的在苏沐怀里蹭，“……直到有天，你来到了我面前。不是苏易安，而是……而是你，苏沐。从那天起……我的天终于亮了。”

这场告白让苏沐羞涩起开，耳而渐渐红了。

“可那日我听到了你的死讯……五脏具裂……那天起，我的天就塌了。”他说着说着，颤抖起来，“我拼命想要握紧你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没想到，人前波澜不惊、稳若泰山的太子，此刻在自己面前却脆弱的像一只饱受欺凌的小猫。这是在向他坦诚的展露自己的软肋。

不知不觉中，苏沐已经成为了太子最信任的人。只有在他面前，太子才可以卸下防备和伪装。

他握起了太子的手，声线温润如玉：“这次我抓住你了，便再也不会松手。”

与此同时，营帐之外，太子妃久久伫立在雪地之中，不见太子不肯离开。

“娘娘请回吧……殿下说了……不见……您这是何苦呢？”守帐的小卒十分为难的劝着太子妃，有些于心不忍，但又不敢再去通报。

太子妃双眼通红看着营帐，久久才鼓足勇气开口问了一句：“帐内是谁？”

小卒不敢吱声。

“是他吗？”太子妃说着，扭头看向小卒。

小卒一脸慌张，低着头道：“卑职不懂娘娘的意思。”

正在这时，帐帘忽然动了，太子妃目光急转，看着帐中出来的两个人，怔然失神。

苏沐跟着太子走出营帐，抬眼忽见太子妃立在雪中，始料未及，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太子竟然把她带来了。可明明他与太子情分在先，太子妃忽然插足，此刻却好像是他被捉奸在床一般，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太子也没料到太子妃竟然跑到兵营里来找他，愣了一下，是担心苏沐吃醋，赶紧目光一转看向苏沐，观察苏沐的表情。

苏沐与太子妃四目相视，一语不发，安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