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禁足的第十五日,东宫。
椿儿左手托着午膳,腾出右手来,侧身轻轻扣了扣房门。
还没等她出声,太子那沉沉的声音便从门缝里率先飘进了她的耳朵,语气是极度地不耐烦:“不吃,拿回去。”
“殿下,您这般置气又是何苦呢?”椿儿细声细语地劝着,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这些天来您一粒米都没进过,奴婢看着心疼。”
“没事,死不了。”太子懒懒回应道。
他执意如此,做下人的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于是椿儿只好将手里的午膳转身递给身后的另一位宫女,自己推了门就往里进。
“那奴婢进来了?”这话到不像是在征求太子的同意,只不过是碍于礼数。
进屋后就见太子侧卧在榻上,脸色苍白,身形消瘦,长发散落,单手杵腮,还支着一只腿,闭着眼睛,嘴里小声哼着小曲儿。
椿儿是一日一日眼瞧着太子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差,很难不揪心。
她秀眉紧皱,一边熟练的拾起地上散乱的物件,将他们归位,一边埋怨道:“怎么昨日还有气力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今日就只能躺着了?殿下这是要拿自己的命与皇上置气!”
太子闻言也不睁眼看她,只淡淡言语一句:“是他老人家拿我的命根子逼我呢。”
椿儿似懂非懂,从地上拾起一张画卷,展开来看,应该是一名男子的背影:“什么命根子?奴婢不懂。不过殿下从小都爱画龙,怎这小半年来忽然喜爱画人像了?”
太子嘴角一勾,仍是闭目养神道:“怎么样,画的像不像?”
椿儿拿着那副画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摇摇头道:“光是背影,哪里看得出是谁。”
太子闻言睁眼,终于坐了起来,随后又站了起来,一把夺过椿儿手中的画卷,自己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挑眉道:“这怎么会看不出呢?明明就一模一样!”
椿儿见太子此刻活泛些了,心情也稍微松快下来,到桌边给太子倒了杯茶水,递给太子道:“殿下说像那便是像,奴婢粗鄙,原本也不懂欣赏书画,只希望殿下尽快吃些东西,什么事都没有活着重要。”
“错了,”太子喝了一口茶后,用拇指和食指来回转动着手中白玉茶杯道,“眼下只有不吃才能活。”
正当椿儿一头雾水之时,耳际传来吴帝的声音:“太子这是要,以性命要挟朕?”
太子与椿儿闻言同时一怔,看向声音来处。
见是皇上来了,椿儿连忙转身行大礼:“皇上您可算是来了,您在不来瞧瞧,殿下可就真的要将自己饿死了。”
“饿死?”吴帝挎着一张脸瞧着自己的大儿子道,“我看他这不是好好的吗?”
语气虽硬,但难掩双目中流露出的心疼。
“您怎么来了……”太子见父皇来了,目光立刻回避开来,该行的礼还是要行,只不过做的及其敷衍,转而埋冤起门口的下人们来,“皇上来了你们也不通传一声?”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皇上摆摆手道:“行了,是朕不让他们说的。”
其实,吴帝是听说太子十五日未进食,实在担心,却又不想让太子知道,想瞧瞧进来看一眼就走。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太子与椿儿的那番对话。
因此,吴帝倒是想听听,太子想用什么筹码与自己交换苏易安的命:“说吧,为何不吃饭呐?”
椿儿实相,见父子二人有话要说,便静悄悄地退下了。
表面上,太子是不愿面对吴帝,实际上,他不吃饭就是为了逼吴帝来看他,这是他被禁足这段时间里唯一见到吴帝的机会。所以,他演也得演的像些。
“儿臣以为,父皇将儿臣禁足于此,便是不想要儿臣这个儿子了,”太子望着地板淡然道,“作为宫中一颗弃子,儿臣自然也没有什么生的**,早死早往生罢了。”
没想到吴帝闻言嗤然一笑:“呵!太子年几何?还与朕玩这等把戏!”
太子闻言没慌,下一秒便猜到吴帝定是方才听到了自己与椿儿的对话,便也不打算演了,稍稍调整面部表情,缓缓抬眼直视吴帝道:“那父皇又年几何?还玩这种抓人把柄的把戏?”
吴帝闻言挑眉,只叹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确实和自己很像。他定定地瞧着太子,上前一步敲了敲桌面道:“朕让你早日娶妻,你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作为一国储君,理应为皇家多添子嗣,如今你却整日守着一个神不神鬼不鬼的男子,成何体统?”
听到吴帝提起这茬,太子心道自己此番算是没有白饿。
他将头一偏,不看吴帝:“父皇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听话的太子,儿臣听话便是。”
吴帝眉毛一扬,倒是没想到自己手里这个把柄居然这么有用,于是伸手拍了拍太子的肩道:“这个……苏易安,原也罪不至死,朕昨日还在想,再让他受几日牢狱之苦,秋后便将他放出来了。”
当然,太子也不傻,吴帝说要释放苏易安,是有条件的,条件便是要给他添孙子。
他思索再三,咬紧了后槽牙翻起双目,镇定地看着吴帝道:“父皇宽宏,但儿臣还有两件事相求。”
他也有条件,等价交换。
吴帝觉得,只要太子能乖乖听话,其他的都可以不太计较,于是哈哈一笑道:“但说无妨。”
太子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道:“第一,儿臣要提前知晓她的生辰八字,以及相貌家世;第二,儿臣恳请父皇,不等秋后,明日就释放苏易安。”
吴帝闻言看了太子片刻,点头道:“提前释放苏易安可以,不过,大司仪一职,他不能再做,贬为六品,去……江陵。”
死罪免去,虽是发配边疆,也算还保了个六品官位,可见吴帝为了逼太子大婚,已经压足了筹码。
太子闻言眉梢稍稍有些起伏,但也识趣,如此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传闻苏易安刚入狱时,还杀了五个狱卒,再加他此前罪责,一条条算下来,掉个脑袋都算轻了。
这十五日,太子没有一刻不为苏沐的处境担忧。原本死囚就食不果腹,还杀了狱卒,便成重犯了。重犯是要时时刻刻都要带着枷锁,拴着脚链的。新来的狱卒也不会给这些被锁起来的重犯好果子吃的,免不了每日都要被狱卒拳脚相向。
一想到这些,太子的心就揪着疼。
他没有再多与吴帝多谈,只最后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大婚?”
吴帝笑眯眯的捋了捋胡须道:“尽快,朕会让内务挑个好日子。”
太子默默点了点头,待吴帝一走,当即便唤人帮他梳头更衣,顺便把刚刚抬走的午膳端了回来,草草喝了几口,终于有力气了些,然后夺门而出,快马加鞭往大牢赶去。
大牢内,苏沐带着沉重的枷锁,被脚链拴在墙角。这十五天里,苏沐每天都要被狱卒严刑拷打多回,时至今日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
他一身白衣已经辨不出白色,破烂不堪,甚至无法蔽体。浑身上下遍布淤青红肿,夹杂着破裂渗血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流血。
脖颈处,手腕处,脚踝处,被枷锁和脚链磨处的血印很深,表面的皮肉都已经翻开。若是普通人受完这些苦,早就一命呜呼了,亏得他一身咒力护体,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吃不喝,十五日不死。
他仰着头坐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背靠墙壁微弱地喘息。那条蒙着双眼的白绸仍然系着,只是被血渍污了。
“你该夸夸我,”苏沐不能自救,只好苦中作乐,玩笑似的对隔壁的辛问之道,“自那日之后,我就再也没让他出来了。”
辛问之耷拉着脑袋,用食指在地上画着星星和月亮:“你这是何苦呢?我倒觉得,他出来才好。他出来,你就不会被那些家伙欺负。”
“不好,”苏沐微微皱眉道,“要不是他,那些狱卒也不会死。他们不死,我就不至于会受这么些苦。”
“呵!”辛问之苦笑道,“就算他没杀掉那些人,他门也会找理由打你。”
苏沐闻言长叹一声:“杀他们是小,我害怕的是,他每次出来,都会有无辜之人送命。你这么好的人,不该白白送命。”
辛问之闻言有些感动,抬头起身走到缺口出望着苏沐,差点哭出声来:“你承受这么多,就是为了保护我?”
苏沐勾起嘴角道:“你是其中之一嘛。”
话音刚落,辛问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哇哇哇哇……你真是……太善良了……你这么善良的人……根本不该来坐牢……我不相信你会犯罪啊……哇哇哇哇哇……”
他一哭,苏沐反而慌了,连忙想要起身去安慰他,但起到一半就被铁链牢牢拽住。这么一拽,枷锁和脚链再次摩丨擦他已经皮开肉绽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只好又坐了回去,忍痛打趣道:“我都没哭,你到哭起来了。”
辛问之这才将哭声忍了回去,吸了吸鼻涕,抹了抹眼泪,抽泣道:“不行,下次他们再折磨你,你一定要放他出来,狠狠打回去!不用管我,我一介草民,本就不重要。你不同,你是语言中的白龙。一定要活着,活到飞升的那一天,再来救大吴于水火!”
苏沐闻言苦笑道:“预言不过是预言,能不能当真还不一定。再说了,我看大吴现在就挺好的,何来的救大吴于水火一说。”
辛问之闻言激动地快要将自己的脸挤进缺口之中了:“你有所不知,大吴快要完蛋了!”
苏沐:“从何说起?”
辛问之左顾右盼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呢被关进来吗?”
苏沐摇摇头:“不知。”
辛问之:“我从知情人士那里得知,大吴大丞相司马祈有问题!会给大吴带来灭顶之灾!”
苏沐闻言稍稍坐直身子:“事关重大,不可胡言,你从哪听来的?”
辛问之撇着嘴道:“瞧见没?你也说了,不可胡言,我就是因为想要告诫大吴皇帝,小心防范司马祈,结果就被关进来了……”
苏沐汗颜:“你也略微……耿直了些。”
辛问之却坚持道:“但我所言句句属实!别人不信我,你可千万要信我!白龙真神,降世先知。你一定拥有先知之力,能救大吴!”
苏沐遗憾的叹了口气道:“很抱歉,我……没有。”
辛问之闻言,期待的目光稍稍暗淡下来:“……真的没有吗?”
苏沐只摇头不说话。
正在这时,大牢阴暗幽深的走道尽头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是解开大门铁链的金属碰撞之声。
苏沐现在只要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就浑身紧张,手心冒汗。因为每次有人开门进来,最终都会走向他的这间囚室,对他公报私仇,严刑拷打。
“来了!”辛问之倒吸凉气一口,缩到角落里,习惯性的捂住双耳。因为每一次苏沐痛苦的哀嚎,都深深折磨着他,他躲不掉,逃不了,只能听着,听着听着,就会发抖落泪。
听脚步声,这次只有一个人。
苏沐咬着牙,心脏狂跳,就像等待下油锅的鱼虾,忐忑不安。
脚步近了,更近了。果然,最终停在了苏沐囚室面前。
苏沐下意识的将头偏向墙面,握紧的拳头开始微微颤抖。他喉结动了一下,此刻的安静让他更加恐惧。
但接下来,隐约有啜泣声传入苏沐的耳朵里。声音很小,几乎可以断定这人在默默哭泣,不想让人察觉。
“谁?”苏沐察觉异样,扭头面向啜泣声来出。
闻言,啜泣声立马就止住了。
“谁在那里?”苏沐追问。心道难不成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有冤魂来求他了解心愿。
接下来,是长达一分钟的沉默,苏沐觉得似乎是冤魂走了,如果没走,便等待他回应。
忽然,‘冤魂’说话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苏沐:“!!!!!!”
是他,这个声音苏沐永远不会认错。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苏沐闻言激动地有些失措,想要起身却被脚链拽回,痛的闷哼一声。
“是我,”太子不忍见到苏沐备受折磨,赶紧柔声道,“你别动,等我。”
“嗯。”苏沐轻轻点头,坐在原地等待。
双眼蒙着白绸,什么也看不见,却能闻到太子身上独特的香味正在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他知道太子就在他面前了,于是仰起头来,等待太子帮他把白绸解开。但最先接触到太子体温的部位,却是下颌。
正当苏沐张嘴想要问太子,为何不赶紧帮他解开白绸,好让他重见天日的时候,他的唇突然被另一张温暖的唇拥住了。
霎时,苏沐浑身一阵酥麻,接着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有反抗,大抵是潜意识里就不想反抗,但更多是因为被太子这种突如其来的莫名举动吓蒙了。
漆黑的囚室中,墙角处。
太子一袭黑衣,躬身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抬着苏沐的下颌,稍稍歪头,吻住了苏沐那张嘴角淤青的唇,眼角还带着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