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搜寻可能已染上疫症宫人之事中,太子为了以身作则,东宫的诊查最为严厉,但凡有任何不适异状的宫人,都不二话地送入蘅芜殿。故而,连槿在看见李绣姝那不复盛气凌人而颇为颓唐的面孔时毫不意外。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症,给了太子一个绝佳的机会——清除身侧甚至宫中的异党,而且理由无懈可击,无可指摘。
但令连槿意外的是,在从东宫送来的宫人中,她还发现了锦瑟和素妗的身影。
连槿带着头罩,将煎熬好的艾草水,递给倚坐于角落的素妗与锦瑟,“这是艾草水,虽不是根治的良药,却有防患的效果,二位用吧。”
听得她的声音,素妗抬起头,向来笑意融融的脸上此刻却是苍白得吓人,勉强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是你啊。”
锦瑟默默地接过连槿手中的艾草水,恭谨地递到素妗唇边,素妗却是有气无力地摇头:“不必了。”
素妗朝连槿的方向倾了倾,定定地注视着连槿头罩下的双眸,在那浓如化不开的墨色里,女子苍白的容颜渐渐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
“我并不曾染上疫症,却已时日不多了。”素妗絮絮如自语的声音传至连槿耳畔,连槿听得身子猛地一震。
“是李掌事。”连槿没有半分疑问。
那日,她托锦瑟将佛经交给素妗,就知道事后李绣姝定会将矛头指向素妗。但想着素妗的背后毕竟是六宫之主的高皇后,李绣姝怎么也会忌惮几分。
却不曾料到,李绣姝竟是丝毫不曾顾忌皇后,才几日便对素妗下手了。
素妗的笑容愈来愈苍白无力,自从她暗中将连槿的身份告诉皇后的那时起,便已是一枚弃子。即便李绣姝不对付她,林蕴衣也不会放过她的。
素妗抬起手轻轻地抚着连槿的肩背,心中却甚是安慰。能保住她,便已然无憾了。
她顺势靠向连槿的肩头,附在她的耳侧一字一顿,却字字惊心:“你务必要当心太子。”
“为何”二字堵在连槿喉咙中,却看见素妗重新靠回墙角,疲倦地闭上眼,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便将疑问又咽回肚中。
“是奴婢牵累掌严至此,您且候一候,奴婢这就去寻李掌事。”连槿将视线移向锦瑟,“麻烦姐姐照顾了。”
锦瑟低下头,“姑娘放心,这是奴婢的本分。”
待连槿起身离去,素妗的眼眸才缓缓睁开,看着那个纤瘦的身影在转角消失,眼中是毫无遮掩的留恋。
“方家的女儿,只剩你了。你,定要好好的。”素妗喟然一声,轻轻合上眼眸,唇角犹带着欣然的笑。
素妗是因为帮她才被李绣姝算计的,而且,她方才从素妗的眼中读到些许难懂的深意,直觉告诉她素妗帮她不只是皇后或者太子的授意,或许素妗的背后还有更多与她相关却不想让她知道的联系,或许……
连槿的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总而言之,她一定要救下素妗!
李绣姝因是东宫掌事,而被特意安排在一间小屋中,但也只有她一人而已。失了一帮忠心打手的她,就像是一只拔光毛的秃鹰,凶狠不再唯剩狼狈而已。
她半躺在榻上,喉咙中却像破了个洞似的,不住地剧烈咳嗽。
只不过是着凉罢了,她捂着胸口自我安慰着。贵妃娘娘绝对不会弃她不顾的,这么些年来,她为娘娘做了这么多事,娘娘定会保她出去的,一定会的!
她一边咳嗽着,一边伸手去拿案几上的茶盏,却始终够不着。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唤人,却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她身边无人可唤。
“李掌事,这是给您熬的艾草水。”就在李绣姝颓然地收回手时,却发现一只药碗被递至面前,干渴至极的她急急凑上去喝了几口,没有空暇去理会这似曾相识的碎玉般的嗓音。
待清润的水意稍稍平复了些喉咙处的难受,李绣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才陡然发觉身侧人的异样。
“你是何人?”李绣姝转头看向眼前仅露出一双黑沉沉眼眸人影,心中竟蓦地感到一丝凉意。
“李掌事果然是贵人多忘事,仅仅几日,便辨不出奴婢了。”那人影缓缓靠近李绣姝,幽幽出声:“可奴婢却不敢忘了掌事您。”
“是你!”李绣姝的眼中罕见地出现了一抹惊愕,“你竟还没有死?!”
连槿轻笑出声,“看来奴婢即便是到了蘅芜殿,掌事仍在时刻为了奴婢而操心。”
在蘅芜殿的这些日子里,她便觉得太过平静,李绣姝并不像是会半途而废的人。果然,若不是暗中一直有太子的人在保护她,她恐怕早死了不下百次了。
“奴婢无能,令掌事失望了。”连槿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她满脸的黑气,声音却是渐渐冷了下来,“但掌事莫要忘了,您现在可是在蘅芜殿。即便您下一刻就咽气了,也没人会多问一句,只不过晚上又多了具要焚烧的尸体罢了。”
“你在威胁我?”李绣姝不屑地哼了声,“你也配?!”但在下一秒她却因腹部传来的剧痛而浑身抽搐起来,“你这个贱婢,你竟在水中下毒!”
连槿笑了笑,只不过是几味药性相冲的药草罢了,她可还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使毒,但恐吓人的功夫她还是有的。
“掌事您且放心,这一时半会是要不了命的,只是会让人生不如死。”连槿俯下身,靠近李绣姝的耳侧,带着笑意地轻声道:“‘有时生比死更可怕’,这是掌事您教奴婢的,奴婢永生难忘。”
“你到底想怎样?”狠狠的字眼从李绣姝的牙缝中蹦出,因疼痛而扭曲的老脸此时更是狰狞不已。
连槿注视着李绣姝的眼中冰冷一片,寒意彻骨,“你到底对素掌严做了什么?”
李绣姝忍住痛楚咧嘴一笑,森森道:“你想救她?那你可问错人了。我从来只知害人,可不会救人。你与其在我身上费心思,倒不如去求求你的主子?”
连槿微愣,难道她已经知道背后操控一切的人是太子了吗?
李绣姝见她沉默不语,自以为了然地嘲讽道:“他之前不是为你解了一次毒吗?怎么,你难道也成为弃如敝屣的废棋了?哈哈咳咳咳咳……”她尖利的笑声被急促的咳嗽声代替,末了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液,其中的血丝甚是惹眼。
连槿无声地叹了口气,“李掌事,天要收你,可怨不得奴婢。”
李绣姝惊惧地瞪着那缕缕血丝,神色木然,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染上瘟疫,不会的,不会的……”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连槿,目光狠然,“是你!定是你这个妖物作祟!”她快如疾风地伸手扯掉了连槿的头罩,疯魔了般地冲她嘶声道:“妖姬!十六年前你祸乱帝心,如今又来迷惑储君,其罪当诛!由我之手来治你,只不过是还宫廷一片清明罢了!你等着,即便是害死了我,你也不会如意的!娘娘,娘娘定会替我报仇,娘娘定不会放过你的!”
连槿本想甩开正说着疯言疯语的她,却在听得她的最后一句时心头一震,亟亟追问:“娘娘?是哪位娘娘?”
李绣姝渐渐迷离涣散的眼眸中,露出无限的敬慕:“娘娘,娘娘的名讳岂是你配知晓的?你且等着吧,娘娘回来后,你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说完,又垂下头不住地咳了起来。
回来?
难道是这次随驾避难的谢贵妃与沈昭容中的一位么?
沈昭容不过二十许,如此年轻想来是难以令李绣姝这样五旬老妪心服的。
那么,便只是另一位了……
连槿并非十拿九稳,但面上却必须端出一副知晓多时的淡然,“贵妃娘娘若是知道您即便是眼下这般境况,却仍是如此维护,心中必是欣慰万分的。可惜,您完全会错了娘娘的意思,差点坏了娘娘大事。”
李绣姝的咳声一顿,连槿见她似乎有所动摇,忙趁热打铁徐徐道:“其实奴婢身后的主子,便是贵妃娘娘。而娘娘暗中派奴婢来东宫,为的就是接近太子。之前不曾告诉您,只是顾忌您是太子身边的近侍,瞒过了您也就能更好地瞒过太子。您对奴婢的诸多阻挠,却是奴婢赢得太子信任的砝码。”
连槿目不转睛地盯着半信半疑的李绣姝,“难道您不知道,您早已成为了太子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吗?您眼下身在蘅芜殿,便是最好的证明。”
连槿的一席话中,半真半假,但往往就是这样假中有真的话更易令人相信。
“你真是娘娘的人?”
见李绣姝已有七分信了,连槿舒展一笑,话音缓缓:“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那把匕首落在了奴婢手中,却始终没有下文?那正是因为,奴婢与您是一路人啊。”
她又扫了眼李绣姝的肚子,歉然躬身道:“奴婢之前多有冒犯,也只是对掌事当日在暴室对奴婢用刑心有不满,吓唬掌事而已。”
果然,腹部的疼痛慢慢减弱了。李绣姝怔怔地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连槿,怪不得她能在被有毒的匕首划伤后还安然无恙,原来给她解毒的是娘娘啊。
“所以,你想从我手上救下素妗,也是为了博得太子的信任?”
“掌事英明,奴婢正是此意。”连槿引得李绣姝往这个方向想,再借着她的话顺势应下,便显得更真实可信了。
李绣姝笑着干咳了几声,“那你的动作可晚了,昨日她体中的毒便应已发作,眼下恐怕早没了。”
连槿陡然觉得心底的凉意泛起,渐渐从心脏处扩散至四肢,僵硬地无法动弹。
“即是这样,那奴婢另寻他法便是了。”连槿朝李绣姝恭敬垂首,极力掩饰着声音里的异样,“想必掌事也应知道您已时日无多,奴婢此时告诉掌事奴婢的身份,便是为了在您之后,能更好的替您辅助娘娘成就大事。”
李绣姝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从数十年前进宫的那刻起,她便早已将生死交付了。她苟延残喘至今,也只不过是为了能给娘娘多添一份助力罢了。
她看着连槿隐在阴影里的脸颊,暗自琢磨着,她有与那妖姬如此相似的容貌,假以时日,的确足以引起太子与天子之间的嫌隙。
她的嘴角不自觉的弯起,娘娘的这步棋,果然妙得很。
有了这样的精心布局,看来,如今娘娘已是用不着她了。也罢也罢,唯一可惜的便是看不到娘娘功成的那日了。
虽然连槿之前的一番话都言之凿凿,但毕竟空口白牙,没有凭证全是她临时起意的一面之词,她没有把握李绣姝究竟能否相信她。
但如今的她,既然已无法救回素妗,也只能这样放手一搏,成与不成,仅在李绣姝的一念间。
“你来,”李绣姝虚无力气地朝连槿招招手,眼中不再有之前的狠厉与提防,完全是垂死之人的临终托付,“自此,我便将东宫的职责托于你了,你万万不能辜负娘娘的重任。”
一枚沉似铁黑如墨却触感如玉的令牌落到连槿的手中,那是东宫掌事的玉牌。
连槿抬起清澈见底的眸子,看向满脸期待之色的李绣姝,定定回道:“奴婢必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