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微亮,晨雾漫。
一莲青色的宫服女子步过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将白玉腰牌给面无表情的兵丁看过后,单薄的身影从东宫西门徐徐而出,破开晨雾袅袅而行。
从东宫前去的掖庭的路上,需要穿过禁宫各司。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连槿尽挑了些人烟少的小道,故而耽误了不少时辰。
晨雾渐渐散去,天开始放晴。
穿过千步廊,甬道的尽头便是掖庭设于东北处的嘉猷门,等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里头搓揉衣料和不满咒骂的声音。
这个时辰便已在浣衣的都是不受待见的奴婢,或是掌事宫女受了嘱咐,特意刁难的。连槿犹记得料峭春寒中,双手被浸到冷水里时的刺骨之寒,犹记得姐姐们为了护着她,被掌事宫女打骂时的无助与泣声。
好几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认出了连槿,却没有人敢上前招呼,纷纷神情异样地彼此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朝后退了几步,直愣愣地盯着连槿,窃窃私语。
“不是说她去了那个吃人的东宫吗?怎么竟还活着?”
“前几日东宫又死人了,我还以为是她呢。”
“啧啧!孤克六亲与爹娘,这天煞孤星的名头可真不是白来的!”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真亏勤文院的先生不嫌晦气。”
“还是离她远些的好,省得挨了一星半点的,半夜阎王把咱叫走。”
连槿勾起一丝笑,无视那些带着些许惊恐的目光,穿过架满浣洗后衣裳飘满皂荚味的过道,朝深处走去。
勤文院是前朝开国皇后下令所建,位于掖庭宫的西北角,一处偏僻荒凉的馆舍。
连槿低头整理了一会衣裳裙摆,深呼了口气,才敲了敲经久失修漆色斑驳的院门,等待了许久,门缝中才探出个总角小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望着她:“这位姐姐叩门,可是有事?”
连槿颔首躬身,“劳烦通禀宫教博士章岘,不孝徒连槿前来拜见。”
小童笑着打开门,将连槿迎入,“奴婢眼拙,竟不识得师姐,还望师姐莫怪。”
步过草木稀疏的院内,只见一旁昏暗的室内,有不少埋头苦读的女孩。连槿隐隐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的自己,以为只要读破万卷书,便能出头,便能心愿得成,便能得到主子的青睐恩赐,早早获得出宫的机会。
当初的自己,果然是异想天开的很。
小童将连槿迎入内间,麻利地奉上茶水,“连槿师姐稍坐,奴婢这就去请师父。”
“有劳。”
今日并非章岘生辰,只是她为自己来掖庭编造的一个借口。在她离开勤文院之时,章岘便告诉过她,不要再回来。如今她无事拜访,章岘定能猜到她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她是师父最出色的弟子,师父若是知道了原委,定不会忍心看她落入虎口的。
连槿轻触着温热的白瓷茶盏,环视着屋内的物件摆设。一如既往的清素简单,案上摆着的黄花梨点翠插屏,是屋内唯一的亮色。而插屏右下方却有一处损痕,那是当时她与芷兰在玩闹时不小心磕坏的。后来,这个黑锅还是夏初替她们背的,导致他被师傅罚在孔像前足足跪了五个时辰。
连槿不禁伸手抚了抚那处损痕,无声苦笑。不过仅仅半年的时光,却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不多时,那个小童回来了,却是一脸歉意:“奴婢禀明了师傅,但师父说与师姐的所言已尽,再见也无用,还请师姐回去。”
连槿胸口一窒,嘴角溢开难言的苦涩,黯然自语:“竟连师父也不愿帮我……”
如今她性命堪忧,章岘是她唯一能够信任和求助的人了,可眼下,连师父也要对自己弃之不顾了么?
“即是如此,那么就再劳烦转告师父,连槿祝他老人家福寿安康。告辞。”
连槿忍着失望至极的痛心起身,脚下虚浮,身形不稳,小童忙上前搀扶,“师姐当心。”
连槿诧异地看了小童一眼,却见她水意涟涟的眸中清澈见底,天真无邪。
走出勤文院颇远,寻得一处不起眼的乌檐下角落,连槿才从衣袖中伸出左手,缓缓打开的掌心上赫然是一张细长纸条,这是那个小童在搀她起来时,悄悄塞进她手中的。
她迫不及待地抚平纸条,只见一方洁白之上只有寥寥墨迹。
高处胜寒。
即便是蝇头小字,却依旧透着苍然遒劲。连槿触摸着纸条,眼前熟悉异常的字迹开始模糊,泪水盈眶。
原来师父并不曾放弃她!
待惊喜散尽,随之而来的,是无计的惊疑漫上心头。
为何师父只是转告这寥寥四字,也要秘不告人?
而师傅转告自己的这四字,究竟是何用意?
连槿将字条上的四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千万遍,仔细体会着章岘的深意。
高处胜寒……究竟是指让她自己爬上高位躲避祸患,还是寻处位高权重的靠山避难?
连槿回头看了看勤文院已然合上的乌漆大门,心下怆然。恐怕师父如今,也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了。
连槿垂眸思索了良久,才将手中的纸条撕碎成粉末。
迎面袭来的巷道狂风,吹起发丝,卷过裙裾,舐过掌心。眨眼间,连槿半摊开的掌中仅剩隐隐的墨香。凉风一并带去的还有她眼角残存的水光,她心中万般计量的迟疑。
风止云停,她浓甚漆墨的眸中,只剩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当今东宫中,最位高权重的,莫过于太子。
素来谨小慎微的她,此次却只能纵性赌一次,要么万劫不复,要么柳暗花明。
既已打定主意,连槿便不再耽搁。她转身朝勤文院的大门屈膝下拜,跪于冷硬粗糙的地砖,一丝不苟地行完稽首大礼。起身时,她抬眼深深地凝视,目光似乎想穿透木门砖墙,片刻后才垂下眼睫,迈地往回走。
大概,她与师父今生都无法再相见了。
连槿此时心绪紊乱,不想再遇见那些浆洗衣物的宫人,不想再听闻那些似曾相识的咒骂声,且加上急于赶回东宫,便拣了勤文院北侧的一条小径,避开了那股潮湿阴冷的皂荚味。
这条小径虽直通嘉猷门,但因掩藏在勤文院荒草后,往来宫人稀少,知道的人数寥寥。
连槿幼时常被姐姐们习字背书,懵懂的她为了逃避练字的辛苦,便常常躲在勤文院后的这条小径中,令姐姐们难以寻到。小径深处有座前朝遗留下来的庙宇,虽已经残破地看不出曾经的无量佛光了,但却成了连槿偷闲时一人独享的天地。
连槿行在枯草纵生杂石遍布的路上,看见不远处那庙宇残损的一角飞檐,想起儿时短暂的悠然时光,唇角不自觉的弯起,带上温柔的弧度。
遇见他的那天,似乎也是这般凛冬将逝,然余寒犹厉。
在看见只属于自己的天地中,兀然多出一人时,短暂的不自在后,却是隐隐难言的惊喜。
一个人的玩耍再如何随心所欲,终究是寂寞的。
只一面之缘,她不知道他的身份,初初猜测或许是初入宫的小太监,但他的谈吐举止却又不像出身贫苦人家。
纵是十年茫茫,生死辗转,连槿终不能忘,那日孤身跪于佛像前,双手合十,无声涕泣却坚忍着不让一滴泪夺眶的倔强少年。
沉浸在回忆中的连槿,暂时忘了自己的性命之忧。双脚不受控制地缓缓走向庙中,跨过屋瓦的碎片,绕过丛生的杂草,浮躁紊乱的心在正殿内的那一尊佛像前,瞬时静了下来。即便蛛网尘埃已经模糊了佛祖慈蔼的面容,但那悲天悯人的目光,却是隔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岁月,也不会改变分毫。
连槿从不信佛,许是昨日抄写佛经的缘故,许是如今前途凶险的孤凉心境,许是眼前佛祖悲悯慈善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合十,虔诚地闭上眼,准备向佛祖倾诉自己满腔的苦楚。
但身后远远传来踏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将连槿平静无波的心绪打乱,波澜再起。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