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那双小鹿似的清亮眸子里面,满是对生的渴望,一如当年青禾抱着他的手求救那般。
李连笙神色一顿,嗓子越发的喑哑,眼眶内隐隐升起一丝湿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着道:“清荷,你别怕。咱家救你,甭管是什么祸事,咱家都会救你。”
清荷望着那双昏老的眸子,饱含的怜惜和疼爱。
一时间也有些失神。
出了大理寺,宫灯在前,那顶小轿又无声无息的回到宫里。
清荷一路随着轿子到了下房角门,玉珠姑姑已经在那里候着。
李总管方才有交代,她在宫外暂不安全,那南三街虽说是他名下的宅邸,但没有他本人坐镇,她有命案在身,是个差官都能拿着拘捕文书进去抓人。
到时候出了事,救她出来事小,连累她再受委屈,可就得不偿失了。
未必每个官,都能做到跟那李大仁那般的好眼色。
倒不如让她委屈几日,先在宫里安下,等他处理了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再出宫也不迟。
清荷自然是心里乐意,进了南三街,她这辈子就算折了进去,留在宫里,起码她还有几个熟识的人,能说的上话。
月光清冷,洋洋洒洒的落了一地。
玉珠姑姑突然停住了脚步,与她并肩走齐,敛着眉目,小声道:“清荷,我给你争取了一个到东宫服侍的机会。”
清荷:“……?!”
玉珠姑姑继续道:“李总管在宫里,除去正经主子外,可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他虽这会儿子暂且放下了与你结亲的心思,但……”
玉珠姑姑无奈的叹息一声:“好在太子爷是个面慈心善的,你不在东宫当差自然得不到太子庇护。等到明儿,你去了东宫应卯,在主子跟前多露露脸,那李总管再大的本事,太子爷终究才是储君。”
这事说来也是老天爷赏赐的机会,前些日子东宫有个小宫女犯了过错,被皇后娘娘重罚。
赶巧清荷被寻去东宫后没多久的时候,那掌事太监就在下房总管太监那里寻人。
玉珠姑姑连忙陪笑举荐了清荷,加上下房总管太监的说情,这事自然成了。
替疼爱的小丫头解决了眼下的麻烦事,玉珠姑姑心里面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定下来,进了下房,掩上院门,她还不忘拍了拍清荷的肩膀。
细心交代了几句:“日后去了东宫,好好的表现,宫里再没有比太子爷更好伺候的主子了。”
清风吹过,带着春日的余温半寒。
清荷一身冷汗,从后脊梁湿透了全身。
再没比太子爷更好伺候的主子?是再没比太子爷更无耻、更无赖、更人面兽性的主子了!
清荷站在原地,崩溃的恨不得嚎啕痛哭。
和太子相比,李总管就是个好人啊!李总管只是要她做媳妇,还从大牢里救她出来。
太子——太子那狗东西,可是真的想要她的小命!
安静的下房,院子里的两株桂花树在风中飒飒作响。
玉珠姑姑透过窗子去看,小丫头正蹲在树下,高兴地嘤嘤流泪呢。
……
初夏的风,夹着一丝暖意,温洵的扑在人的脸上,恨不能让每一寸肌肤都舒舒然张开。
清荷身着一套新亮的宫装,衣袖束着,做利落的干活儿打扮。
手中,费力的梳理着盘虬在一起的荷叶柄,还要小心的将落在塘中的枯枝烂叶打捞拾起。
身下的小船飘飘摇摇,无措的浮在水里,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划动才好,原本撑船的小太监只说是有事,就留她们两个小宫女过来干活,可这划船,明显是个技巧活。
同她一起的穗儿将手里的竹竿子捏的死紧,使了全身力气,也终是不得其法,一抻三晃,带哭腔道:“清荷……这船撑不动啊……”
说话间,小船就在水里打了两个转儿,像一片叶子似的,随着波流,荡漾摇摆。
两个人左右踉跄了几步,穗儿侧身趔趄,手里的竹竿子缠住了水藻。
“咚——”的一声闷响,青葱的竹竿子沉入水底。
两个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水。
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厢,散了早朝,秦桓泽就步履疾行的赶回东宫。
趁着换衣服的空档,吩咐外面备马出去。
“殿下,可是要去大理寺?”彭嘉福小声打探。
谈文曜的案子由大理寺全权接手,那大理寺是个糊涂蛋,就是把物证送到了他的脸上,也能畏手畏脚的不敢办事。
秦桓泽睨他一眼,“……数你话多!”
说完,阔步出去。
彭嘉福低头,快步跟上。
才出庑郎,就隐隐的听到西暖阁后面有求救声。
秦桓泽拢起眉峰,扭头问道:“是哪个小宫女又犯了过错?”
前些时候,才有个要觊觎上位的,被中宫指来的嬷嬷抓住,就在中庭让众人瞧着给杖毙了。
这还没两天的功夫,就又闹出了什么乱子?
彭嘉福紧赶两步,回话道:“没听说哪个犯了过错的……”
他低头想了想,继续道:“之前留出来的空缺,奴才已经从下房选了人手补上了,中宫的嬷嬷,也按照您的意思给请了回去。”
皇后娘娘担心太子爷身边有宵小作怪,又恐下面的人伺候不周了,东宫十个嬷嬷里面有五个都是中宫派过来的。
借着上次闹出人命的事,太子爷示下,一并将中宫的人给清理出去。
秦桓泽点头,没有说话。
皇后是一番好意,只是那份好意,热的让人窒息。
他,受用不起。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求救的声音越来越大,秦桓泽听到那个熟悉的拖腔,停住了脚步。
问彭嘉福:“新来的小宫女是下房选的?”
“回殿下的话,是的呢。”
秦桓泽脚步调转,意味深长的吩咐道:“不用备马了。天热不宜出门,伺候孤更衣。”
路上,想起昨晚查到的消息,他嘴角不由弯出一抹笑意。
“——救命啊——救,命啊——”
偌大的西暖阁后花园,两个小丫头苦苦的求救声依稀荡荡。
映着水声,在空空的殿廊内晕散开来。
原先说好的,去去就回的小太监没来,就连途径的能搭把手施救的路人都没一个。
头顶艳阳高照,穗儿被晒的眼神迷离,气奄息息的趴在船舷上,晃着脑袋劝道:“清荷,别喊了……没人的。”
都叫了足足一个时辰了,要是有人,早就过来救她们了。
说来也是奇怪,金钟桥不远处的就是往来西廊子外面的小路,又没到落锁的时候,怎么会没人呢?
清荷伸手摘了两朵荷叶,举了一顶给穗儿:“你先撑住遮遮阳,眼看就要到放饭的时辰了,他们不来这里走动,放饭那会儿,总是要换值的吧。”
碧天莲叶,一只小船随着水波飘摇恍惚。
秦桓泽在相距不远的一处水榭内,椅窗看书,手边是解暑的瓜果。
彭嘉福伺候在侧,偷偷抬眼,顺着窗子往外面偷瞧。
这都一个多时辰了,主子坐在这里,又不让人去救,也没开口要罚。
是为了要那小宫女喊着救命,听响儿呢?
“——救命啊。”
外面的求救声又开始了,彭嘉福低头去看自家主子。
那嘴角嗪笑,摆明了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喂,那位公公。西北角站着的那位,就是喊您呢!”
彭嘉福一抬头,那小宫女正兴冲冲的向自己挥手,他朝后挪了挪身子,躲到了墙角。
清荷好不容易看到了有一个活人能救她的,不曾想,那人一闪身就不见了。
“公公!您别走啊,先救救……”
她话没说话,就看到那处窗子前,有一人影缓缓起身。
束发金冠,面目清朗,一身月牙色清素长袍,上面绣着金丝银线,被阳光照着熠熠生光。
舒展着一口漂亮的皓齿,正心情愉悦的直冲她笑。
那眉眼,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清荷缩了缩脖子,后半句话咽回了肚里,只觉得头顶的阳光太过刺眼,她脑子里霎时空白一片,整个人像是被抽剥了气力,软塌塌的在半空中恍了个神,身子趔趄,直挺挺的栽落水中。
等她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夕阳西下。
风吹着叶子,发出哗啦啦的清响,清荷眨了眨眼,入目是一张阴魂不散的面庞。
她伸手想拧一把出气,指尖触及,竟是真实的火热,吓得她连忙把眼睛阖上,恨不能刚才就不曾醒过。
“怎么?喊了一个时辰,只有孤好心救你。你这小宫女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还敢觊觎孤的美色?”
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自头顶传来。
清荷握了握拳头,心下暗道: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一个时辰没人来救,十有八|九是他安排的!
然而,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清荷提了一口气,杏眸圆张,脸上挂着牵强的笑意,起身磕头道:“奴婢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五体投地,十成的虔诚。
秦桓泽学她假笑,揶揄道:“救命之恩就不应该结草衔环,感恩报德么?”
清荷抿嘴无言,大理寺的那一遭没能给他顶罪,难不成还要用救命的恩情要挟,再让她去自首一次?
看她不答,秦桓泽道:“怎么?还想等着李连笙来救你?”
他用手中的书卷抬起她的下颌,挑着眉角仔细端详,才哂笑着道:“前两天不是还惦记着要爬孤的床榻么?难不成,李连笙走了一遭,就把你的心骗过去了?”
清荷脑袋里面轰轰炸响,他竟然知道她盘算过爬床那事了!
她将磕头在地不敢起来,嘴里面哭着否认:“不敢……求殿下明察!奴婢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不敢什么?”秦桓泽歪头看她,似笑非笑,“不敢再爬孤的床?还是不敢被人骗走了?”
“都……都不敢。”清荷恨不能,方才掉进水里就别救回来。
面前的太子爷,比阎王爷都可怕的厉害!
秦桓泽轻哼一声,几年的功夫,倒把底下人的巧舌如簧学了个精致。
他把书本撂下,扭头问道:“她如今供职何处?”
彭嘉福道:“回殿下,是在清道所任职,负责西暖阁外的花草打理。”
“哟,还会种花呢?”秦桓泽讥讽。
清荷忙磕头,诚恳道:“奴婢虽不精善,但绝对克尽厥职,做到尽善尽好!”
秦桓泽又问:“念过书没?”
清荷本能的想按照玉珠姑姑教过的那般,矢口否认,可一想到他的为人……
她垂下眉眼,低顺道:“年幼那会儿,还在家的时候跟着父亲学过,进宫数年,大多已经忘了。”
宫里面不允许奴才们念书识字,她这种幼年识字的,就必须忘得七七|八八。
秦桓泽冷哼一声,道:“钟雷是正二品的太子少师,孤记得他入东宫那年,正是金榜题名,杏林新秀之时。连太子太师都赞他文采卓绝,假以时日必当堪堪大儒。作为钟雷膝下独女,竟把你老子的文采都给忘的一干二净?”
秦桓泽不悦的皱眉,“这还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