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低眉垂首,按住心底的紧张,跟着出去的队伍一直过了巷道,在二门外闪身,拐入了花坛。
接应的小太监已经偷着门缝,等她多时了,瞧见她人影,连忙招手,把人接进来。
四下空寂,也没有提灯引路,两个人垂首无言,在蜿蜒的漆黑小径里一路疾行。
把她领到了下房门口,那小太监才低声行礼,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望着那扇半掩的宫门,清荷拍着胸脯,长出一口气,方才离的远,还以为是玉珠姑姑过来查房。
玉珠姑姑是带她们的管事嬷嬷,为人心善,却最是严厉不过,十句话里面七句都是在讲规矩。
又以身作则,说话行事,比主子宫里的那些嬷嬷都要妥帖得体。
即便她们这几个在玉珠姑姑手底下呆过两三年的人,也不敢在玉珠姑姑面前说笑玩闹。
清荷蹑足进屋,动作轻缓的将门关好落栓,心里的忐忑才稍稍平复,事情虽没办成,但也算有惊无险的平安回来了。
她正在心里细细盘算日后的出路,一转身,就见替她放哨的琉璃正哆嗦的跪在庭院的中间,在她身旁站着一位年长宫人。
满月脸,平眉细眼,嘴巴紧紧的抿成一条线。
个子虽是不高,但气场比下房的总管太监都骇人,手持一根丈余长的藤尺,满眼的怒气。
不是旁人,恰是令她心生畏惧的玉珠姑姑。
月光清冷,玉珠姑姑手里那条藤尺更加的清冷。
清荷、琉璃二人,各自举了半盆凉水,跪在下房的廊子外面。
昴宿星起,夜色渐渐淡薄,天空虽未大亮,下房各屋已经多有人员走动了。
这会儿恰逢放饭的时辰,不远处食所的饭菜香味飘出来,让琉璃饿了一夜的肚子咕咕直叫。
看着面前走过的一双双鞋子,她砸了砸嘴,小声说道:“清荷姐姐,我饿了。”
清荷暗了暗眸子,自己的事情没有办成不说,还连累着琉璃,跟她一起受罚。
“对不起……”
琉璃慌忙解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弓了弓腰,小心的让自己放松轻快些,“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跟你一起挨罚,我高兴地很。”
她歪头想了想,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对,纠正道:“只要是跟你一起,做什么我都高兴!”
琉璃才进宫的时候,在浣衣局当差。做了个最不入流的浆洗丫头,不小心洗烂了贵人的一双金丝缎拉锁绣荷花山水纹袜,被掌事嬷嬷打去半条命。
是清荷拿出了她娘留给她的一支点翠金簪,才将她救下。
她无亲无故,清荷对她好,她就一心一意的也对清荷好。
清荷还没来得及回她,一条藤尺抽下,玉珠姑姑掐着腰呵斥:“说什么呢!还不快些收拾了去当值,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脑袋!”
两个人这才起身,端着水盆子,互相扶持着,踉跄回房间里去。
同屋的其他人早已上值,桌上放了一碟春饼,琉璃原本累的浑身瘫软,看到春饼马上就眼睛明亮。
也顾不得净手,拿起就往嘴里塞,还念念有词道:“我就知道玉珠姑姑是最疼人的,虽然罚了,却还给饭吃,清荷你也尝尝,可好吃了!”
清荷边收拾屋子,边笑着拒绝:“你先吃,我胃口不好。”
她眼下不光胃口不好,脑子也不好。
夜里她大喇喇的撞见了太子指凶杀人的秘密,虽然她躲在阴暗处,可灯下那双狠戾的眼神,宛如一把钩子,死死的将她锁住。
也不知道,他是否瞧清楚了自己的模样!
她正在深思,就听外面来人:“哟……玉珠怎么管教的呢,就这么大喇喇的在屋子里吃东西了?”
一声尖利的嗓音,卷积着三分怜惜,裹挟了七分阴冷。
熟悉的,让清荷从后勃颈凉到脚后跟。
她竟然给忘了——今天是李总管找她要答复的日子!
屋子里一片沉寂,正当中的圆角桌上,摆了一只三足金蟾小香炉,宛若呢喃的吐着烟雾。
香炉旁,放着一个八宝吉祥样式上绘万寿青松的琉璃制鼻烟壶,盖子掀开,有机灵的小太监拿银质的小平勺剜了一豆大小,恭敬的双手奉上。
“爷爷,您请用。”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监,坐在楠木九转玫瑰椅上,佝偻着身子,娇娇啻啻,看起来就带着一股子阴狠劲儿。
他头上簪着羊脂玉搔头,以镂空状,内嵌温水金珍珠一枚。
宫中能佩金珍珠的,除了皇上外,唯有太监总管李连笙了。
李连笙是皇上潜邸时候起来的老人,当年与后梁一战,李连笙身中数箭,脚指头都被敌军砍去一根,挺着疼痛,愣是生生憋着最后一口气,骑着马把皇上护送回到营地。
后来皇上荣登大宝,李连笙舍不得主子身边没有体己人,主动净身入了宫。
皇上文韬武略,治国有方。执政多年不曾沉迷后宫,未有偏宠外戚,唯有身旁的李总管,是少有的在他老人家面前能说上话的人物。
而李连笙也不负圣望,结党营私、勾结朝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一样不沾。
几十年如一日的,做了个忠君愚孝的好奴才。
又因他以敬事上,以宽事下,宫女太监们提起李总管来,那是又敬又怕。
只见他伸出一双干巴枯瘦的手,将勺子接了过去。在鼻下深吸一口,又递回来:“撤了吧,让他们注意着点儿时辰,圣上可是只给了咱家半晌的喘气儿。”
那小太监跪行接过,“已经吩咐下去了,巳时开始备着,不当误未出您去伺候圣上小憩。”
知道李连笙今儿是来赏这下房的小宫女做对食的,顺带又奉承了两句:“这宫里头谁不知道,圣上最离不开的,就是爷爷您了……”
“啪。”
小太监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记耳光。
李连笙品着嗓子冷叱:“圣上英明神武,岂是你我能妄自评判的!”
小太监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爷爷也不敢喊了,连扇了自己几十个巴掌后,才被呵斥下去。
打了人,李连笙弹了弹衣袖,想起来眼前还有没处理完的事情呢。
“清荷呀,想明白没?”浑浊的眼睛空洞中闪过一丝得意,尖细的嗓音幽幽戚戚,不由得让人脊背生寒。
他倏然发笑:“要是想通了,打今儿起,就让玉珠这儿,把你的名儿消了。”
又伸出那双干枯如荷叶残柄般苍老的手,抬着她的下颌:“要是还没有想通?”
他手下突然加重了力道,将她的脸捏的变形,“还没有想通的话,你这小巧的脑袋瓜子,也是没用了。”
李连笙年少时可是个练家子,这些年跟着主子锦衣玉食的,也不曾松懈过。
这一捏,不啻万钧之力。
疼的清荷连天灵盖都是发麻的,想要开口求救,可跪在一旁的玉珠姑姑和琉璃两个人,哪个也没胆子站出来救她。
清荷咬咬牙,眼眶湿润的发红,小声期艾求道:“疼……”
“疼?”李连笙又笑着再问一遍,手下力道加重:“咱家问的是——通了么?”
“通……通了……”清荷疼的一边点头,一边泪眼婆娑的挣扎,想让那双令人恐惧的手掌离开她的面靥。
李连笙眉眼笑的更开了,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在爱抚一只小猫小狗似的。
“通了就成。咱家也不是不懂得心疼人的,这里的东西一应不要,晚些时候我安排人手过来接你。回头,要想三媒六聘也成,或是花红小轿亦可,打今儿起,你——”
他拿葱长的小指指甲戳在她的额间,满意笑道:“就是我李家的正经夫人了。”
他抬头环,顾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人,又好心道:“趁这功夫,好好跟她们道个别,日后,你可不干这伺候人的活儿了。”
那双干枯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还要说话。外面的小太监过来提醒。
“爷爷,巳时了。”
……
李连笙走了。清荷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后背出了一身的汗,像是过了一遭水似的,脸色苍白,靠着桌脚一言不发。
琉璃吓得瑟瑟发抖,咧嘴哭着过来看她。
“清荷……哇……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跟着李总管……”
“小点儿声!号丧呢!”玉珠姑姑赶忙凑上前来,捂住她的嘴。
压低了嗓音,厉声呵斥道:“让人听见了,回头给传出去,看李总管不撕烂你的脸!”
清荷是李总管看中的人,他老人家又屈尊亲自来下房一趟,已经摆明了对她是势在必得。
谁敢背后去坏李总管的好事?
连宫里的小主子们,都要给李总管三分薄面,清荷这次,怎么也逃不了的。
玉珠姑姑把她们两个揽在怀里,也跟着掉了眼泪。
“清荷,这都是命啊。太子爷没要你,你就注定了逃不开李总管的手掌心。”
她们这屋的十二个姑娘,朝夕相处了三年,玉珠姑姑都是当做自己孩子对待。
尤其以清荷、琉璃两个最憨,大错小错没少犯,玉珠姑姑罚的勤了,感情也更深厚。
虽说宫里有不少上了年月的宫女太监,私下里互结对食。
可清荷才十四岁,六年期满出去,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正逢嫁人生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可惜!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清荷满眶的眼泪,盈盈滑落,也来不及去想玉珠姑姑是怎么知道自己私闯东宫的事情。
张大了嘴,就哭了出来。
凄声发问:“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命,就该给老太监做对食?”
玉珠姑姑小心的宽慰她,看着她那张脸,抿了抿嘴,刚要开口。
外面就来了个传信的小太监,官靴佩饰,腰里的牌子闪着银边,一看就不是下房的粗使太监。
小太监抱着佛尘,仰着头,鼻孔示天,高傲道:“你们哪个是清荷啊?”
“李总管不是说……过了午时才派人来的么?”清荷搀扶着琉璃,从地上站起,小声抱怨道。
“李总管?”小太监冷哼一声,“咱家,是东宫的掌事。”
李连笙虽说是正四品的总管太监,但他们东宫的人,还轮不到他管。
玉珠姑姑认出了此人身份——原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后来去了东宫,如今是个从七品的掌事太监。
品阶虽还没她高,但背后可是有正宫主子撑腰呢!
玉珠姑姑忙站出来,行礼引荐,又说了几句体面话。
“清荷?”小太监上下打量了清荷几眼,手中的佛尘一扫,笑着道:“走吧,你的好事到了。”
以敬事上,以宽事下。改自李莲英的墓志铭。人设无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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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晋江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