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生着张略显稚气的短圆脸,蛾眉螓首,鹿眼明澈,瞳仁漆黑,琼鼻樱唇。
本是娇憨小美人的长相,可她眼距较宽,故而多了几分从容大气。
略尖的下巴又中和了面部的圆钝感,让她看上去既纯良无辜,又机灵慧黠。
崔迟对她虽无好感,可对上这样一张脸,也只能将满腔怒火压回去,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无妨!”
阿霁立刻作出欢喜状,竖起大拇指由衷道:“崔阿兄就是大度!”
崔迟没法再和她计较,只得自认倒霉,越过她的肩四下里搜寻了一番,疑惑道:“谢伯伯人呢?”
阿霁慌忙转身,这才发现谢珺不见了。周围一片喧闹,看台上的人正欢呼雀跃着,潮水般向赛场上涌去。
“姑母刚夺魁,他定是去恭贺了,我也去……”阿霁正待脱身,却听他嘀咕道:“胜之不武,何喜可贺?”
“你说谁呢?”阿霁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顿住脚瞪着他道。
“当然是陛下!”他面带挑衅,眄视着她。
阿霁不觉血往上涌,挥着小拳头道:“你若不服,就去比试。”
“我要能坐拥御马三千,必也年年夺魁。”他没好气道。
他们自幼相识,但并无私交。
崔迟向来傲慢,每次碰见都是敷衍一礼扬长而去。阿霁对他也殊无好感,她喜欢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比如前起居郎——如今在兰台修史的小表舅程云轩。
这一点上,他俩倒是品味一致,崔迟自小仰慕程云轩的双胞胎姐姐程月羽。
阿霁待人最是和气,但姑母是她的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忽然抬脚照准方才的印子,使出吃奶的劲又踩了一下。
崔迟压着嗓子哀嚎了一声,登时面红耳赤脸容扭曲。
他忍着钻心的痛,一把攥住阿霁手腕,恶狠狠道:“臭丫头,真以为公主有多了不起?你有封地吗?有臣属吗?开府了吗?女皇既收养了你,为何不改玉牒给你名分?”
阿霁陡然被他戳到肺管子,眼前登时一黑,嗡鸣声中,似又听到生母雍王妃的谆谆告诫:
“阿霁,我们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守好本分,平安度过此生。你资质平平,论杀伐果断不如阿霖,论心思缜密不如阿霈。你争不过她们,更争不过匡翼,他再不得圣心,那也是嫡长子,天生就受宗法保护。切记,永远别学你姑母,千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位女皇帝,若德不配位,必会招致无穷灾祸……”
玉牒修了两回,但她的名字依旧在雍王谱系。
崔迟的话字字诛心,多年来她时刻警醒,一遍遍扪心自问:我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我到底该扮演什么角色?
越长大越迷茫,越懂事越彷徨。
女皇觉得生恩大过天,哪怕九五至尊,也不能罔顾人伦,剥夺兄嫂做父母的权利。殊不知,兄嫂们将孩子送出去后,早就放弃了所有念想。
纵使金尊玉贵奴仆成群,可阿霁置身禁庭却常感焦虑。为何姑母收养了她,又不肯做她的母亲,是怕世人误会吗?
她从小便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将个性和锋芒掩藏,以最稳妥的方式摸索着长大。
她要扮演的是承欢膝下的乖顺小宠,而非惊才绝艳令世人叹服的女皇子嗣……
心底泛起一阵刺痛,她猛地醒过神来,这才察觉到腕骨快要被崔迟捏碎了,正待呼救时,耳畔响起柔婉却严厉的女声:“安徐,休得无礼!”
一位妙龄女郎款款行来,衣饰素雅,通身书卷气,正是程月羽。
崔迟看到她气焰顿消,慌忙撂开了手。
阿霁心下委屈难当,扑过去抱住她,泫然欲泣道:“小姨姨……”她的曾外祖父与程家姐弟的祖母的是亲兄妹,按辈分她一直称呼他们姨姨舅舅。
程月羽自小与她的二姐李霈交好,故而对她也照拂有加,此刻见她目眶通红,失魂落魄,不觉心生怜惜,蹙眉望向崔迟道:“怎么能欺负妹妹?”
崔迟大感冤枉,苦哈哈道:“是她欺负我,我的脚都快被她踩断了。”
程月羽拍抚着阿霁,没好气道:“你钢筋铁骨,阿霁一个娇弱女子,哪里伤得到你?”
崔迟满面委屈,低声嘟囔道:“这丫头阴坏,月娘你别被她楚楚可怜的样貌给骗了。”
阿霁气不过,转头怒道:“你既光明正大,敢不敢当着小姨姨的面,重复一下你刚才说过的话?”
“怎么不……”崔迟愣是憋红了脸,讪讪改口道:“我就是不敢,怎么样?”
无论是质疑女皇,还是讥讽公主,那可都是忤逆犯上。
程月羽在国子学任女直讲,平素重规矩讲礼数,在她面前万万提不得。
“不怎么样,胆小鬼!”阿霁摸到了他的软肋,不由来了精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时,阿霁身边的郑女史冉冉寻来,与程月羽互相见礼罢,微笑道:“这俩孩子一年半载见不了一回,怎么刚见面就吵得乌眼鸡似的?”
她出自四朝元老郑家,在宫中资历颇高,又温和谦逊有学识,崔迟倒还客气,叉手行礼后,便不再做声。
阿霁也适可而止,同程月羽道别后,跟着郑女史离去。
台高三丈,阶梯又宽又长,走到一半时阿霁才压低声音问:“姑姑,可是出什么事了?”
“公主,陛下有些不舒服,在千秋楼休息,待会儿怕是不能亮相。今日是家宴,不讲君臣之礼。您得做回东道主,好好招待客人,不要露出丝毫破绽。”郑女史面不改色,笑望着赛场道。
阿霁心脏狂跳,眼中差点飚出泪来。
“别怕,陛下并无大碍。”郑女史拍了拍她的手,若无其事道:“就当是考验吧!”
阿霁心里七上八下,印象中姑母永远精力旺盛,怎么会……
难道姑丈发现了异样,这才匆匆赶了过去?
都怪她沉不住气,非要和崔迟理论,不然早就赶过去了。
她懊恼地捏紧了腰间穗子,忽觉手腕有些疼,卷起袖子才看到几片淤青。
“公主,振作起来。”郑女史挽着她柔声道:“都是熟人,一定应付的来。”
阿霁一点都不担心这个,每年的元日家宴她都跟在姑母和姑丈身边,客人们全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或者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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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厅有专人负责,阿霁去查看时,正逢教坊司的乐工们穿廊而来。
她询问今日曲目,为首官员递上簿子道:“陛下点了《青海波》和《兰陵王》。”
“换成《春莺啭》和《长命女》吧,”阿霁翻着簿子,若无其事道:“陛下在和程相公下棋呢,这会儿正杀得难分难舍,怕是开宴也过不来,不演奏谢活泼轻快的。”
她担心这种大型舞乐气势磅礴,会惊扰到千秋楼休息的姑母。
“可是公主,”后边一个裹着红抹额的蓝衫少年为难道:“若改了曲目,那我们排的舞就不合适了……”
阿霁扫了眼年轻矫健的舞郎们,笑道:“陛下爱看的是你们,至于跳什么舞并不打紧,反正都有赏。”
众人原本因不能目睹圣颜而失落,听到这句话顿时又喜笑颜开。
阿霁虽位分尊贵,但在同辈中年龄却最小,将宴厅安排妥当后,便亲自去延请宾客入席。
刚跨出门槛,就见程月羽陪着一位紫袍男子缓步而来。
那人白面微须眉眼昳丽,举止优雅风流俊赏,虽年过五旬,却丝毫不见暮气,正是太仆寺卿萧祁。
寒暄过后,萧祁眼睛往她身后转了一圈,纳闷道:“陛下还没过来?”
他是皇夫的表兄,也是女皇亲信之一,因拥立有功,这些年来仕途顺利,如今已经位列九卿。
忠直之士不喜他的为人,但晚辈们却爱他的诙谐有趣,阿霁也不例外,只是碍于姑丈不便表露。
“姑母在千秋楼和外舅公弈棋呢,这会儿过不来。”阿霁笑眯眯道:“萧伯伯还是先和小姨姨入内吧,快开宴了。”
萧祁满面狐疑,挑眉笑道:“真是稀奇。”说罢转身便要走。
阿霁忙追上去,焦急道:“萧伯伯,你不能过去……”
萧祁瞟了她一眼,低声道:“老程虽诡计多端,但他的棋术还没到能和陛下不分胜负的地步。”
阿霁不由怔忪,他已经大步往千秋楼走去。
说来也是奇怪,姑母那般活泼跳脱的人,棋术却很精湛,朝中鲜少有对手。
只是外人大都和崔迟一样,下意识便觉得她胜之不武,必是以势压人。
想到崔迟,她忙转头去问程月羽:“崔阿兄怎么没有一道过来?”
程月羽掩口轻笑,“你把他的脚趾给踩骨折了,他这会儿正闹脾气,怕是过不来了。”
阿霁大惊,没想到会那么严重。
“你来此作甚?”耳畔响起一个清越女声。
阿霁抬头,看到二姐李霈信步而来,挽起程月羽道:“怎不去陪你的小情郎?”
程月羽微恼,蹙眉甩开她的手,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李霈不以为忤,反倒颇为得意。
阿霁满腹心事,无暇玩闹,遂命人先送她们入席,自己去请其他人了。
注释:
曲名出自唐代《教坊记》,主要记述了开元年间教坊制度、有关轶事及乐曲的内容和起源。灵感来自b站的唐代礼乐复原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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