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雨中渐渐掺了琼片,乌檐凝冰,有顷砸落满地。
如真如实的幻境顷刻消散,他所流连的故人身影破碎,若树花萤火般怦然,纤芥星点弥漫。
余悸中,杨和仲目睹少年合眼倒在雨中。
他的双腿僵住无法迈动,只眼睁睁看连谷冒雨冲出将明赫扶起,恶狠地剜了他一眼。
两个丝布蒙眼的瞽奴听辨状亦随连谷出廊,立于露天,受着天雨。
“殿下他……”杨和仲想问。
“殿下身弱,常有的事,还请杨公子莫怪。”连谷敷衍了两句,漠然平静与方才的恶狠判若二人,转头吩咐其一瞽奴,“领杨公子到西屋稍作歇息,再去库里搬些暖炭来。”
那瞽奴颔首示意,连谷显然不愿与杨和仲多言,又令另一瞽奴往后厨烧些热水,备点清口的饭菜,言罢背起明赫穿廊进了里屋。
细雨打湿的厚袍沉重,秋雨降临的寒意钻渗进他的背脊,杨和仲颤巍地抬手摊掌,细密的雪霰粒子砸在发顶、手掌心,冰麻得生疼。
凝结硬粒噼啪打在不平的瓦砖面,碎骨后融在浅凹的积水里。杨和仲倏忽间了然了,当年他跪倒殿外一夜雨雪的痛悲和重疾。
几瞬挣扎,待从幻境的余愕中清醒,唯剩他与一瞽奴。杨和仲请那瞽奴入亭稍候,捏了一诀传音至东郊行宫褚清衍处,将今日明赫府内事事无巨细录说予褚清衍。
明赫怕是早就知晓他的来历。
转念他思索片刻,随即补了一条讯。
为保详悉南阕噩子之态貌,准请其暂以千宁之名居于府邸。
府邸与行宫距离不远,杨和仲指尖闪烁的白光凝化成一双鸟翼扑打振翅,携信而飞。
转眼见廊内的瞽奴垂首听候,身上青衫眼瞧是新换的,双手、脸面白净,五官清丽,发挽鬓整,半透的长巾遮于眸前以示其乃瞽奴之身,往前在行走义诊间,某户贵家宅中也见识过瞽奴哑仆。
此些奴仆等皆是生来眼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说,虽身有残疾但多是机敏慧聪、貌相姣好的男女,自小受过特殊的训导,在地下暗市属珍惜品。
早些多是贫苦人家为活命,才偷摸着寻贩子贱卖了生有残疾的儿女,而后竟有商贾从中发掘商机,利用大户大家向来中意口严心稳的奴仆,而瞎眼聋耳哑口的人身价极贱,专挑些生颇具姿容且较灵慧的孩童悉心因材施教,售价可翻几番,一度千金难求。
貌好才疏多熟媚人或房中术,才貌俱佳的则难寻,虽不至脔奴那般落堕,倘若主子有需,因受慢毒控制亦不得不从。杨和仲曾随杏林医主至他家大宅中,无意撞见世家子弟十数人奸辱一哑仆。
他所遇时,事已晚,杏林医主重嘱他除治病医人外,莫要插手凡俗他事,只得待众人散去塞给哑奴一颗回命丹。
第二日清早,杨和仲便闻哑仆昨夜莫名自刎身亡,满身青紫伤痕,死相凄惨难睹。卧房里的朴席裹尸,丢进后山脚,浮土一盖无坟无茔。
到底皆是些可怜人。
略卖人于北翟、南阕皆属不赦死罪,诸小藩国部族尚存,大朝颁令禁止后暗市也鲜少做这买卖,薄权弱势的明赫偏得二位不俗的瞽奴。他想着,随那瞽奴穿过大半府邸入西屋,接过奉来的新浸清茶,敛眉低目轻茗,静默地念诀蒸烘瞽奴湿潮的衣衫鞋袜。
瞽奴眼盲,感官却敏,朝杨和仲行过俗礼,算是谢过公子好意,转而退下往后库方去。
明赫所居的里屋终是点起暖炉,连谷仔细地褪下明赫湿透的衣裤,接了盆温热的清水润湿绒巾,绞拧得半干,对叠后趁着腾腾白气轻敷明赫的四肢,再换干布帕拭净余湿。
等瞽奴叩门求入时,连谷正顺理梳着明赫半湿的发。连谷教瞽奴进屋夹暖炭添在炉中,伏在明赫的床榻边,他方才见青丝中几丝银白,往常替明赫束发也偶有瞧见,明赫从不许他拿剪子,只允他藏起。
明赫自七八岁起得病最重,约莫一月发病三四回,故专教过连谷遇事如何处理。可明赫的病症随年岁的增长渐愈严重,虽晕厥得少些,昏迷时日愈发漫长。连谷虽已见惯,每每回想却心惊后怕。
若他的殿下自此一睡不醒,该如何是好。
待夜里三更明赫转醒,头胀识昏,气窒心闷。南阕的雨延绵得异常,连谷趴在榻旁,房门外守着两个,他静静地躺仰床榻之上,望着方梁,沉默地听雪霰击房顶黑瓦。
驱气运走周身一圈,察觉经络处处裂痕愈加深显,料想是这具躯体极限即至,魄魂灵体便可脱体。
早年为改造延用这身躯,明赫曾猛下药毒,凡出异样病疾便使术法炼制的重药压制,久而久之这副躯体陷染药瘾难戒。
晕厥、昏睡、咳血等病症频发,这些年明赫到底是被病得习惯了,可怏怏的确是碍了他施术,好在他生成灵体,躯壳不过入世的中介。
坏了便坏了,也没什么好留念。
想来他也应修成有本物实体,偏偏随禁锢渐松,各类术法在意念中复刻,往昔的记忆连碎片一点也无。
褚清衍应早知异魂灵体夺躯十数年来,此体躯早已不适用于引回原魂,锻体不如重塑,偏仍然为所谓与尚扬紧联的天运国命邀他上千宁,道是防阻他扰坏命册所定之路,几番变换的借口,倒勉强说得过。
半晌,雨还未止,明赫撑起上身,倚靠床栏伸展手脚,幸好气力尚在。秋寒期死的鸣虫声渐止,明赫这才后知后觉地听着廊内窸窣的衣衫摩挲声。
远不止三人。
明赫掐了个小术法,燃点灯芯烛。
微茫洒落在厚褥缀花面上,半醒的连谷睁开双眼,还氤着层薄雾,衣衫裤被旁侧的暖炭炉烘得干硬,他捶打酸累的腰背爬起。
“连谷,”明赫笑看连谷发髻歪倒、衣沿点点泥污,知连谷辛苦守了他一夜,“赶紧下去歇着吧。”
连谷方完全清醒,眼见明赫眉梢带笑,未听进后半句,捻起被角,递上两张薄纸,按惯常向明赫报事:“昨个在暗市购进一双瞽奴,万姓的两兄弟,也不知合不合殿下心意,现在门外守着,待殿下看过奴契好生验过,奴再领他们熟悉府内事务,交代差事。”
“也好。”明赫接过奴契,黄纸黑字红印,打小没入奴籍的两兄弟竟在不少达官显贵家中做过差。
“等我再好些,正堂里再问话。”明赫应下,随手将奴契塞进枕底,侧身见榻旁的杉木盆盛半盆凉水,顿觉唇干,“替我倒杯水来。”
掀开桌上保温的盒盖,连谷倒了杯热腾的白水递给明赫:“小心烫。”
唇瓣稍稍触水,明赫小啜一口:“不烫,温的。”
“殿下昏迷时宫里加急传了道密旨,杨公子即日起长居于东郊府邸,”连谷又道,“殿下病得突然,奴擅作主张,暂将杨公子安置在了西屋。”
“宫里遣了个御医,正在侧堂里候着,如何处置还得殿下定夺。”
听罢明赫饮尽杯中温液,平漠道:“杨和仲随你,给他安排个住处便好,至于御医,打发他回宫去。”
“是。”连谷领命。
欲再说些甚,雨落的寒气拼劲地挤涌进明赫百骸,屋内积攒的丝缕暖意杯水车薪。
“小心身子。”连谷拿过明赫手中空杯,满眼忧虑地替他捻拢紧被角,“殿下莫要劳神,多歇歇吧。”
“无大碍。”明赫病得习惯,轻推连谷,“去换件干净衣裳,若是连榛回府,教他来见我。”
“那两瞽奴……”连谷欲言又止。
“你领着做些杂事,不必贴身伺候。”明赫见连谷不动,使劲推了他一把,“赶紧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手这样冰。”
“饭菜有备着,待会教瞽奴给殿下送进来,奴去换身干净衣裳,去去就回。”
“去吧。”明赫答复连谷的忧忡,心底怪异连谷近日接连的反常。连谷随他赴北翟侍奉十数年,虽关怀有加,未尝如此踌躇不决。欲问却见他面上温笑蕴了涩苦,清晓连谷心揣秘隐。
连谷出门交代了卑躬的瞽奴几句,明赫听得窃窃咬耳一阵,步声渐远。
两青衫蒙眼的瞽奴叩门,得明赫应允而入,提盒的跪矮案旁,开暖食盒,逐一上摆青瓷盘碗筷,捧衣的小臂掛悬衣,温熨过的里裹余热,悬置架上,侍立榻旁跪倒静候。
仔细打量两名瞽奴相貌极似,应为一胎双胞的兄弟。撇开其余不谈,若论物件品相,此二瞽奴确实不俗,但若论来历居心,需得再查。
见惯宫廷斗角勾心、朝野尔虞我诈,单为求自保逼得养成多疑过虑、处处谨慎的性子。刚领回府即入屋侍奉,是连谷心切乱分寸,抑或刻意促成。
这世道,难保贴身亲近的人没算计的心思。
错喉嗓痛,明赫惫得不再想,取件裘袍披上身,跪坐案前执箸摄菜。
宫里御厨的手艺不差,偏觉过咸油重撑不住几口,珍馐佳肴尝尝鲜倒还好味美,吃多吃久便腻味的慌。
肚里倒是不饿,碗碟里的菜量少,一碗清粥配几碟酸鲜的小菜,驱驱腔中弥的苦味。
用毕置箸,明赫余下浑菜汤,抬眼看跪在旁垂首低眉的瞽奴二人,笑吟问:“本殿睡了多久。”
跪在近处的瞽奴明显慌了下神,由身侧的兄长捏了下手才镇静,即刻双双伏地,齐声答道:“回殿下,约莫有小半天。”
“倒未算错。”明赫稍讶于瞽奴的警觉,缓缓起身,秋寒天冷,浮漂汤面的薄油凝白,“在绥安王府当过差,怎的又教主家送进暗市转卖。”
跪匐在明赫面前的二人丝毫未动,似是不懂所言何意,机敏些的瞽奴知此南阕皇亲所问,恭答道:“寻常奴婢的去处皆由执奴籍的主家决定,小奴或是伺候的不够尽心,才惹恼了府里的贵人,被逐卖了出去。”
“儿时的俗名可还记得。”俗名乃入奴籍前的正家名姓,明赫方透过遮目私巾,探觉钻察二人身。
两兄弟瞳孔境况异诡,眼盲恐怕非先天胎得,反似后天因病或错药种、药量而致失明。
“请殿下饶恕,小奴幼时没入奴籍,年岁太小,记不清了。”
奴籍难脱,行事慎微,诸事万般无奈,流连各高门贵府不过亵玩物,由不得自己,与贵族达官的高门世家不同,明赫难得都懂得。
“我那成日花天酒地的二皇兄,将你们赐给了万妃,还赐了姓,随姓万?”明赫又问,想起那日冷汗不止闹笑话的万礼官。
好似便是他那混不吝二皇兄家妾妃万氏的亲族。
南阕绥安王尚纾,景安帝皇二子,乃已故的皇贵君程氏所出,年二十有四,虽未立正妃,府中暗地豢养不少男倌。倒有一妾妃,出生商贾,本为外侍,前几月才因有孕,向帝后请旨,才抬了位份,也不过妾妃。
“是。”默不作声的瞽奴忽的作复,惹得方出言应答的瞽奴略一蹙眉。
明赫看向那性子弱怯的瞽奴,细看二人身形仪姿稍存差异。南阕朝一向不重礼教,商贩走卒、农家贫户之女嫁于官家显贵不在少数。
所谓名分,除正室难做,不可灭妻,其余的尚无明令禁止。奇怪的是,尚中禹竟未将这二人收入囊中,反而赐予万氏为奴。
说什么情深义重,爱妾盛宠,他是不信的。
明赫矮身,虚握答话的万以安腕处,将其扶起,指腹无意地轻擦过腕间,凡人眼不可见的咒符微弱荧光渗进肌理,明赫勾笑柔声道了句:“既如此,在绥安王府是何名,便是何名。”
再扶起另一瞽奴万今安,于腕处悄然印刻下同样的咒符,宽慰道:“既不愿提旧事,也便不提了。”
万氏二人早闻南阕八皇子拥奇术仙法,想必得知奴仆名姓也非难事,听明赫如此说,怕他瞧出些端倪来,心神不稳,面色露微异。
“谢殿下。”万以安的性格持重沉稳,远胜于万今安,他神色未动,张口吐字亦明晰,言罢拉万今安一同跪倒,朝明赫行大礼谢恩。
明赫未道破其瞒隐,随即吩咐瞽奴收拾碗筷,清净残羹剩汤往前堂寻连谷,自个则百无聊赖地取本古籍抄本,坐回榻边读览。
连谷片刻而归,奉予明赫绥安王妾妃万氏转卖的奴籍身契,道是地下暗市的商贩脸生,得了钱也不清数,逃似的离开。
明赫不甚在意,略略地扫看几眼,同交易的奴契一道收进箱匣,与房契地契铺面等置在一处,算是确下府内添置二奴的增新。两瞽奴收拾出西屋添置些家用供杨和仲闲住,得了些洒扫打理的轻活。
南阕历代皇族中好同之风盛行,景安帝年青时后宫亦纳有容貌昳丽的侍君七八,皇贵君程氏生前更是盛宠无衰,尚中禹自是毫无避讳,皇公贵亲购进一双清俊的瞽奴本不是稀罕事。
妾妃万氏不喜绥安王与男子厮混的也是实事。万以安、万今安两兄弟熟读诗书、容貌清俊,又因眼盲行止不便,在绥安王妾妃底下难免受苛难欺辱,再遭转卖倒也寻常。只是传言那万氏善妒,竟轻易放过,未免是得人授意,还是得提防。
瞽奴随连谷才知东郊府内无缛节繁文,晓得明赫不喜下人贴身伺候,除不得擅自出府私交、忤逆主家和触法犯律等条例外,他们可谓自由身。
待明赫好些,也不愿再费功夫,只嘱连谷替他于正堂里再问过些话,至多也不过是询家里长短、擅做何种活计。
渐渐的,一双瞽奴手脚也便放开了些。
在外办事的连榛好几日后才回,那日急匆地直奔进府,与新来的瞽奴碰了面熟,还给塞了两包购藏的糖方。
明赫不知连榛得了何喜事,这般乐气洋洋,也懒得费心,随他造营去。
屋檐顶上夜里踏瓦声不断,许是杨和仲长住的缘故,竟收敛些。明赫趁偶放晴日秘密出府,或行东郊游山赏景,或返帝城东西北三市闲逛,品茶尝食购些奇巧的小玩意,未曾如言般再往行宫。
虽杨和仲、内侍暗卫日日将府内情形详载送予褚清衍、景安帝,明赫不大在意,领着同亲王爵的俸禄随性快恣,不问两双奴仆行言亦不允伴陪,多是一人孤身随性独游,很是惬意逍遥。
终至南阕历年将近,帝都大雪初降,景安帝赴宗庙设祭,得天谕,于乾宫和殿举三日宗室筵外朝宴,邀皇族众亲、群臣百官及各邦使节共庆大阕历新年。
年后将定下尚未得封皇嗣的亲王号,理宗族世子袭爵承位事,并大赦天下,设百家宴,与民同乐。景安帝八子中,除皇八子年未及加冠不计,余者因个中缘由,尚有三位皇子未定亲王封号。
年前三日,皇五子尚立奉景安旨意,迎皇八子尚扬入宫赴筵。明赫纵然不甚情愿,拖拉拽曳的被连榛哄上马车,一路颠簸地回了央城。
彼时,帝城宫门处,尚立率一众属仆静候多时。
凡年节历日,南阕举国上下同庆,长街结彩张灯,满城银妆灯火万家,繁华更甚。明赫嫌宫廷仪礼规繁矩冗,只与所谓五皇兄尚立匆匆打过照面,由宫人领路径至皇后林氏所居的坤春宫内。
储延偏殿内十数宫仆绕围,捧奉匣中妆饰满琳琅。
红锦镜台前,若嫩白葱尖的十指搅弄着玉匣盛装的艳色胭脂,俏生的人儿墨发上绾,冷眼瞧置于案侧的华冠。
为首女官道其奉南阕圣显皇后林氏旨意,为八皇子尚扬梳发易服。明赫难拒所谓亲生母好意,无奈配合。
天晓得潜邸妾侍算计,深宫三千勾心近四十载的老谋女人心底对败坏其家族、动摇其后位甚至威胁其嫡长子继承大统的亲生幼子做何盘算。
映于清澈铜镜面中的少年裹衣单薄,神色沉沉毫无半点年节欢欣可言,心不在焉地拔出搅陷胭脂中的细指,唤仆递净水清洗,捏拾锦帕擦拭干。
他眉尖尾处生有纤芥血点,缀饰雪肌,抬眼敛眸间显姿容衬映更甚。南阕男子于佳节大宴确有淡上容妆、粉面示人的惯俗,皇族官宦此风尤为兴盛,民间多效仿,明赫不愿唯因不喜。
明赫望着镜中清素面容,冷拒女婢施妆。哪知那女婢倏然跪地,连连磕头求饶,忙道未曾看清皇子容相,更非有意冒犯主子,莫剜去她双眼。
群仆皆默言垂首,不敢多言。唯有品阶较高的姜红衣女官瞥了眼失态的女婢,冷道:“愣着做甚,还不快些,也不怕娘娘和殿下等急了怪罪。”
身旁的三五个礼仪嬷嬷畏首噤声,只能纷纷好言柔语地教哄着,教导明赫宫筵燕礼种种仪节,梳头婢子稳着颤手。
试衣宫人动作极轻缓,聚精盯看那冗繁的华服,唯恐手下哪儿稍重,弄疼金贵主子或又弄出些不该的声响,惹了这骄矜的小皇子不悦,凭白丢了小命。
年后三日,尚扬即启程赴北翟,初定两朝联姻之订礼。南阕帝后、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此番宫宴朝外筵亦作庆贺,北翟使节尚在,为保全南阕自诩的大朝颜面,皇子衣妆容饰与行聘随物定是顶好丰硕。
内裹嵌丝锦绣里衣,身袭织金勾鸾兽纹锦云石青襦厚裳,外罩薄緅色天雪领绒袍,腰束以合州独绣比翼翩飞蛟与麟鞶,悬缀云腾脂白玉。
虽及不上何等奢贵,到底是为赴宫筵庆历年而制的华服盛装,裘绒暖厚,丝料昂贵。
更衣嬷嬷不敢用劲,压着狠足的手劲,一层层地套,再添些饰坠。南阕与北翟服饰有差,但同样冗重,规矩繁琐,不得人中意。
那上妆的女婢仍跪伏在地,周身颤栗不止,额前的暖白砖粘些血痕,嘴里含糊地吐不清字来。
“本殿是凶兽,还是恶鬼?”看众仆慎行的模样,个个有意闪躲不敢看他貌容,明赫只觉好笑。
女官闻言重重跪下,群仆同跪,伏地道:“殿下恕罪,臣婢们并无此意。”
侍妆女婢像是犯了病的抽搐,女官视若无睹,群仆亦无胆量僭越,全全跪着似皆在等明赫发话。
“皇后宫里的人不至于这般不懂规矩。”他斜眼瞥看半老的女官,女官立即直身抬首,使两位嬷嬷拖走手脚脱力的女婢,唤仆擦净地面血迹,诚恐地向明赫请罪。
莫说是皇后林氏宫里深得信任的女官,便是一小小侍妆女婢,以明赫眼下境况,恐怕亦无法按意处置。
此时殿外响起传语,诸位皇子皇女已至坤春宫。
秀如远山的蹙眉稍缓,明赫轻许下人起身,拿过一旁的鎏南珠雕纹的玉冠盘固三千丝,淡道:“都退下。”
“是。”同姜红衣的女官与老仆相觑,温顺地应道,领带一众奴仆慢踱出殿门。
富丽堂皇的殿内铺满华贵的珠锦红绸,喜庆惹眼的翠玉灯笼挂满长廊宫巷。闹热的炮竹鞭花绽开破炸声不绝于耳,残下的青蓝色烟雾影影绰绰,连串的银树火花冲天而上。
日近佳节,后宫廷闱上下亦弥漫欢欣。
明赫忽感耳鸣迭起,头内胀痛,莫名的悲哀。孤坐半刻不出,听殿门动静,道时辰到应问皇后安。明赫才开殿门,随一老嬷入了正殿。
南阕宫规不比北翟严苛拘谨,尤对皇子皇女容宽,七八位容华皇女携各自贴身婢子与姊妹谈笑,各皇子则寒暄客套,明赫心下叹气,与诸位皇姊皇兄相互行礼扮笑,避得远些。
已成婚得封的皇子、帝姬亦携妃妾、驸马等府内家眷进宫,此时皆按礼随宫内侍奉往德和殿暂歇,待皇后林氏与诸位妃御同各皇子帝姬诉过些私话,再相伴一道拜祭赴宴。
景安帝得八子十女,在世者尚有二女四子未婚配。皇八子尚扬年岁其中顶小,年长于尚扬的十姊七兄中,皇长子、皇四子及皇五子三者与皇二女、皇三女、皇六女及夏初及笄的皇十女四者皆与尚扬同母,乃圣显皇后林氏所出的嫡子嫡女,余皆各宫妃嫔御女等庶出子女。
无论同母与否,嫡庶与否,自小在外野大的明赫无一熟悉,更无交道,勉强识认出已属尽份。
今日怕是全聚齐到这圣显皇后的坤春宫来问安。
宫婢道皇后同诸位妃嫔正在内殿聊话,盏茶的功夫就来。
复待半盏,姜红衣衫的女婢扶搀温白柔荑进殿。面容和美的女子跨过高槛,一手扶腰,一手撑于女婢借力,绾发厚高缀满头朱翠,大肚衣臃,步行慢缓。
一贯是相互行礼,亲近些的皇姊妹凑近,连连寒嘘问暖,耳语些闺中秘事。
明赫也同皇姊扬笑,心里细细推算,猜她应是那恭和温帝姬尚温,年二十二,南阕景安帝皇七女,静淑贵妃莫氏所生,为尚扬庶姊,貌婉性顺柔。
前年得景安帝赐婚,配嫁左丞相府嫡次子王瓒,婚后染疫大病,逢母族为奸人构陷下狱,郁郁险些丧命。待母族平反,大好后与驸马举案齐眉,不久有孕。
尚温与各皇姊妹兄弟问候迎笑一番,四顾环视后与侍女耳语些什,挺着怀孕九月的大肚朝明赫所立之地挪步。
自明赫招摇进殿,除皇五子尚立笑脸颔首示意,及程氏所出的一子二女不知为何与他攀谈言笑,其余皇子皇女皆谦貌行礼,因嫌避目视若无。尚温此番主动接近,引得众皇子皇女纷纷侧目,仍无人敢轻易上前。
恭和温帝姬妆容精致,天成的温婉柔媚,五官与诸位皇嗣皆有稍许相像,眉宇间隐含几分女子少有的英厉,果真佳人绝艳,满面的胭脂水粉难掩孕中的面色倦疲之态。
眉间花钿遮掩下,常人瞧不见的青蓝印痕隐隐残余,明赫感到莫名熟悉。
一片低语私窃中,宫婢微颤的嗓音如澜波中无根的沉浮雨萍,天地间飘渺孤小,明赫静听辨析,大意应是劝阻尚温莫要与他这噩子有过多交集。
不等宫婢说完,尚温沉默地抚开宫婢搀扶的手,转向明赫轻声问候道:“在大阕,可还习惯。”
音若似蚊语,明赫感官敏于常人自然听清,垂下眸子瞧着尚温鼓胀的大肚,似要盯出些蹊跷来,卓然一笑道:“多谢皇姊关心,暂且还住得惯。”
明赫明晰地感受到尚温腹中的婴孩周身漾开青蓝纹波,单以探看的情况而言,断定腹中并非人胎,而面前不知是否还可称为人的存在,体内的经络行脉无比诡谲。
三魄紊乱阳火黯灭,已死之相,未亡之身。
①緅[zōu]:緅,青赤色。——《玉篇》;
②鞶[pán]:1.古代佩玉的皮带;2.系在鞶带上盛物的小囊;
③略卖:意为劫掠贩卖
④服饰和宫里啥的有所参考,乱瞎扯,请勿探究;过渡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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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筵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