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喧嚣嘈杂一页揭过。
薄氅披肩,明赫伏于窗棂旁,指腹捻着纸页,阅着合州自古以来历朝的地方志文。
半合的窗页外海潮雨落的淅沥,雨潮侵进薄被,生出凉闷。
转手书册掉掷坠地,穿廊过的风翻卷书页。青瓷椭盘盛的桃果紫葡浸过深井水,冰果透蜜,入口清绵。
榻侧琉璃盆炉下的永燃热烧焚焰不熄,款吞地温着的水帕腻凝污血,瞧不清净白的原色。
杨和仲推门撩帘进寝,褪干一身的湿漉泥泞,替他倒了污水,换盆山雪融泉,燃点炉内的药香,驱一驱里屋的腥血苦腐味。
他同明赫道明,王烁的剑伤虽无大碍,本该自行回朱华门,但心魔噩魇难除,为败仇敌常年吞丹过度,致使筋脉扩胀爆裂,半途突发惊厥高热已被接去杏林救治。
栖杨门中子弟的尸骸已悉数入殓葬于栖杨山门旧址,栖杨门所剩资源由朱华门全盘接收,余下的遗民由朱华门请命,或并入朱华、拜入新门,或放归旧宗、隐居山城皆随其意。
唯有二者,不得归宿。
一为长老王复挂名徒子,一为无依无靠无名痴儿。
林丈青前日受邀访平秋论丹药之道时,曾与明赫状似无意地提及。
栖杨门大长老王复原是朱华门内王氏不见经传的旁门族裔,被朱华门遣派至下宗后倒成大长老,门内横行。四五年前从境外捡了个落难的少年,虽收为徒子,不授术法武功,平日里多做些洒扫的杂活。
道是此子不知感恩,于门内不敬尊长、欺凌同门,故常被磋磨。栖杨门被灭时,此子因忤逆长老之罪,押在后山阴牢中受噬心阵惩戒,因祸得福逃过一死,却也因受罚瘫在阵中,去了半条命。
另一幼子天生痴愚,而今不过垂髫年岁,据闻是栖杨内门杨氏子弟欺瞒宗门,同敌宗天骄结契所生,胎里带重疾,身骨病孱、天资劣下,被偷养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瞎了一双眼。
宗内忍垢偷生,虽躲过灭门,不过累赘。既无上佳根骨可为宗门扬名立万,又需得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养伤修身不得回报,莫说千宁境各宗绝不做无利可图事,便是寻常人家亦要考量。
明赫揽起肩上滑落的氅衣,择了颗玉润紫珠果递予杨和仲道:“听闻栖杨门遗民中有两个病子,至今无去处。”
杨和仲闻言,接下紫果虚握在掌心,躬身回道:“近些日子暂养在杏林,久病更需长医。”
不知明赫为何问及这微末小事,杨和仲握着紫果的手攥得紧些,指缝间溢出些果蜜。
“那年纪大些虽脾性乖僻,好歹喝得进汤药,倒是那痴儿饭食难进,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前日回杏林取药,杨和仲随医主见过那少年与痴儿。
少年遍身旧疤新伤、骨瘦嶙峋,性子孤冷至寡言失语,七窍溢血、满面血污却死死护着那痴儿,双目如狼环伺,戒备地守着痴儿。
幼童蠢钝,蜷在少年身后,五六的年岁尚不如三两岁的孩童健壮,泣声颤巍如猫嘤,教人打心眼里生出怜惜。
杏林别无他法,得林丈青授意,燃了熏药迷倒二人,这才替少年与痴儿清理血垢、灌进药汤,换下褴褛的衣衫。
幼年流离遭逢厄难,先天胎中顽疾难治、病骨支离,遭旁人刁难磋磨,长年困囿暗室闭封五感六觉,种种苦厄不幸如照镜般。
倘若千宁称尊的平秋山主亦能生些恻隐之心,恩赐些悲悯,那幼子必定有得救。
杨和仲心想着,便多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他如实地答复,亦是为苦命的少年和稚童的一线生机争上一争。
“境内无人不晓王复此人恶癖,在旧宗犯下许多事端,收那少年为徒不过是瞧上了那副好皮囊。”
“栖杨门的根里烂透了,变着法地戏弄没依仗的子弟,那少年抵死不从,惹恼了长老,遭众人排挤欺侮,宗门内有的是栽赃陷害的手段。”
可怜孤儿无依傍,有冤无处申,有苦不能言,只得苦熬。
“生下痴儿的那位本是栖杨门才俊一辈,奈何痴情错付,所托非人,孕中受了毒害,毁了大半修为。”
“为疗补痴儿的先天不足之症,年前带伤去了封境历练,为争夺一株愈灵药草,中了圈套设计,死在同门手里。”
明赫怎会不知杨和仲明晃晃的心思,林丈青早些便寻过褚清衍,得了首肯,只差挑明直言要平秋收了这两累赘病子进山门。
“你们竟是如此清晓这千宁境内的丑事。”
他听着杨和仲的絮叨,摘颗果实剥开薄紫皮,将青紫晶莹的果肉递进口中,教甜腻的蜜汁呛得掩面轻咳。
千宁境中的脏污秽恶实非隐秘,为谋私利、为图胜益不择手段,为餍私欲、为满怪癖人面兽心,多少修行者道貌岸然、心照不宣地互不干涉打扰、互相隐瞒遮掩。
要说褚清衍在其中千年而浑然不晓,明赫是一丁点不信。那些个为非作歹不过是仗着敢管的无意管,有心的不敢管,表面功夫做的好些罢了。
怎的他平秋山偏尽收些不幸人。
杨和仲被明赫呛得一噎,不知如何应答,顿觉面上羞赧发热。
听他咳得呕心,想劝明赫少进些凉寒冻果,又想他膏销骨磨的躯身护与不护不过一日两日之别,不如教他享受痛快,心里还酣顺些。
想着如何令明赫舒坦些,杨和仲挑挑拣拣,掏袖取出瓶长颈青瓶,倒出粒红丸,献予明赫。
“朱华门如何打算。”明赫顺下气息,摆手回绝,问道。
杨和仲怅然地收回丹丸,待明赫错喉平复,才答道:“说二子来历不明,未报宗门,未有记名,算不得栖杨门人。”
朱华门道宗内捉襟见肘、资源紧缺,无力耗费门中资源救治下宗伤重难医与先天不足的赔货,因而早早断了疗费。若非杏林医主林丈青心慈,悬壶济世五百年,一贯见不得稚子受罪,自掏私库钱货药材,灵汤珍药吊着,那少年和痴儿恐怕活不到今日。
明赫神色平寂无波,似对所谓的悲惨无动于衷,终是搁下书页,望看连绵远山青雾如纱,认命般地合眼,沉吟半刻才睁眼看向杨和仲道:“我同林丈青已然商定,将那二子接到平秋来。”
“你若不嫌,便先安置在静里峰养着,跟着你学些医药,也离杏林近些。”
若命大能活,再令门内众人相看,传些合适的保命术法,改换名姓记在平秋名下,彻底断了前尘干戈。
也算成全了一段孽债,了却一场因果。
铁壶倾水净过手,涤净果蜜粘腻。杨和仲立在榻边,他凝望明赫伏窗的背影,恍神间误以为故人再世,险些惚乱心神,慌忙地低眼,盯看盆内的布帕又洇出些血红。
“谨遵山主吩咐。”
直觉眼乱目眩,别过眼不看,却止不停心下颤悚溢漫。
“我明日便将他们接来。”
“无需自责。”明赫似觉杨和仲声中微颤,葡果的清甜蜜汁润湿干裂的唇瓣,稍缓喉口的腥涩,“我眼下还能再撑些时日,多谢你了。”
他点了点凝在瓷玉窗檐上的莹珠,敏锐地感知百骸脉络的崩断、骨血的朽塌,行至末路的腐坏与油尽灯枯的衰竭肆意蔓延。想起旧年芜荒的押罪掖庭,墙角漆剥落,鼠疫成灾、铜铁成锈。
水盈白玉端,折射出晃刺的彩光。杨和仲清楚那一阵目眩是心相所生的无端幻境,他无力地握拳,明赫的道谢令他语塞,只得颔首。
往昔现今种种,他分明那般的无能为力,自责学艺不明、医术不精,却一味的悲天悯人。
窗棂外暂栖的云里归倏啼尖利刺耳,明赫未在意杨和仲心不在焉的告退出走,只望着他的身影遁匿进远山青雾里,任双臂被压的木麻。
曲腿时蚁啃针扎般的细密刺痛侵袭,他不耐地捏锤腿腹,触及撕裂的筋络。满脑胡思,乱识如疾涛翻涌,眼中映进远山连青间的云滔雾浪。
明赫也不知自己在看甚,眼中空若无一物,而世间百态又竞相钻入眼底。
他如何不知这世道疾苦下,凡俗、界域皆遭难者无数、堪悯者无数,各有悲惨、各有苦难,平秋无法全救,亦无心救。若非栖杨门二人生有一线缘丝因果命数纠缠,若非林丈青有意提及,几番恳切央求,若非褚清衍应允,明赫应是袖手旁观。
任那伤重的少年和病孱幼子早些咽气,重踏阴冥入轮回投胎去,何苦在此挨痛受刑般地苦熬着。
同他一般,总不得解脱。
那一句为何杏林不留,他到底没能向杨和仲问出口。
苍括峰的练武场内金铁哭啸不止,周遭草木挨了大殃,残叶断枝缀洒满地,伤了天生的灵性。明赫遥遥地听见华夭愠怒地怨怪寒寻芳不知犯的甚疯癫。
昨夜寒寻芳一夜未眠,清霜剑的刃颤啸鸣响彻苍括峰整夜,撕心裂肺般的低吟闹得明赫睡梦不宁。
按揉酸痛的穴点,近日多魇,不属他的血亲、故旧,偏偏团缠绕环,咄咄相逼。
又见尚扬执纫春兰一柄,剜肉剔骨,含泪笑的狰狞。
皆怨怪他噩子身,唾骂他携祸殃降生,又恐他鬼神临世。他厌极俗世伪虚的嘴脸,一意求些余生三五年的清净,然恶弃的、惧怕的而却一心贪图的,频来扰烦。
不睡也好。
合州古志原籍摊页在榻,明赫拿起志集,合本置书,望见振翼盘旋楼外的云里归,雨打湿的翎羽黏重,几欲坠下。
他朝那不甚聪敏的鸟儿招了招手。
如云白的鸟儿得到应允,停息在窗棂外,长喙衔来封凝盖南阕皇族私印的信笺,递进窗内。明赫接过搁在一旁,搂云里归进怀,捻了捻它沾湿的毛羽,裹上锦被来回轻搓几番,丢在炉旁烤火。
监看明赫多月,早已懈松警惕的云里归霎时懵讷。奈何应褚清衍的嘱令吩咐,它没胆挣扎,只怕尖喙利爪伤到他,乖顺地蜷在裹被里,被炉火暖得惬然。
朱日四趾龙盘纹,腾云六角尖爪獠牙凶兽踞刻于沉甸厚重的封笺正中的蜡印上,篆字刻绥安王章,明赫辨出是世俗大阕皇朝绥安王尚中禹的亲王私印。
揭开印,信字洋洒,笔锋凌厉,是尚中禹亲笔所写。
信中自年初南阕皇帝受癔有恙,绥安王尚中禹即奉景安帝旨意监国代景安帝执政理朝,至后宫诸多诡事等,皆事无巨细地写录。
询尚扬仙门学术安好之语,不过几句寥寥,余下大篇问私词藻绮丽旖旎,字里行间情异欲浓,幽幽散逸的荼蘼香令明赫不禁蹙眉。
南阕宫廷惯用的熏香,以香浓的荼蘼为引混制,引得帝皇兴浓偏喜。后宫内庭嫔妃为争得爱宠,侍寝前常用以熏染衣衫、被褥,掺杂可调意挑欲的药草末,可达巫山**、鱼水娱情之效。
原是南阕后宫内庭不得宠的妃妾、为得幸的官婢为承雨露得圣恩的下作手段,奈何南阕宫规宽泛,位高嫔妃为固宠而用此香亦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撰信人似是发了疯,尽书些有悖人伦的秽语污言,香墨透纸与艳味相融,更教人不适。
明赫只觉得这靡淫香气催人作呕,将六七张笺纸尽数挑出,撕碎揉皱成球团,丢进炉内烧烬。
后是一份旁人执笔的印帝来旨,大致道是南阕皇室子弟接连遭难,帝昏后病,宫内谣言肆起,人心惶惶。
朝堂文官武将人人自危,流匪山寇作祟,各附属西疆部族趁乱东进犯疆、烧杀掳掠,天生异相轮番,东山林山火蔓延,西偏疆天震地裂,南水乡洪浪滔天,中北城雪霜不融,良田丰地颗粒无收,受灾者百万数逃亡他城,无粮之家几近绝户。
朝廷欲救,无奈妖鬼魔魍作乱于宫、藩属趁火降祸于民,异相频发定为妖邪作祟,故承景安帝旨、绥安王命,明令南阕皇子、当朝虔王尚扬求援于千宁仙门,救南阕朝于内忧外患水火间。
又道父母、兄姊思幼子、念幺弟之切,望尚扬于中元祭祖前夕快马返归南阕帝城,以慰藉尚扬生父母与手足之思忧,并相与之商议如何平叛止乱,中兴南阕、安朝定邦,还黎民百姓安和祥福。
大劫本应由南阕始,南阕祸殃遍世,明赫略有所耳闻,心下将南阕皇庭此番意图思忖出十全十。
表面言意盼皇子亲王于鬼月中元归朝祭祀,实则不过借祭祖之仪,暗含胁迫尚扬归朝,求请仙门师长顾念师徒情、苍生大义之名,同往南阕,以术法解灾救世。
要其于内廷治景安帝魔癔之症、愈皇后林氏晕厥之病,排剔尚琦儿体内残毒,疗医尚佑残颜伤腿,寻回尚岑活身或其尸骨。对外朝则借大能势震慑朝堂二心之人,凭仙术平定叛乱除边患,剿灭匪寇。
祈天祭地以安天灾、除解异相,祷南阕神求得来年庇佑雨顺风调。催长稼穑,填粮缺仓空,力抵叛军乱民,解**天灾。
在千宁境任一仙门看来,此凡俗王朝贪心不足,真是好一个坐享其成,妄图一石二鸟,不知掂量自身斤两,实是可笑的不自量力。
景安帝尚镇谈不上明君贤帝,亦非昏庸无道,巧得前朝能臣,勉强维持盛世表象,少功有过。绥安王尚中禹因幼年遭厄,虽养在林氏膝下,一向敛锋收芒。
纵有天赋文武雄才,命盘天格确存帝运然无皇命,若得贤臣辅佐,一番磨难历练登位后,本应为鼎世中兴之君。
然而尚中禹显意不屑贤君之名,亦不愿思虑家国,监国执政后于前朝所为不过是儿戏把耍,荒唐行径皆是刻意为之。
似是蓄意报复,不顾亲友、黎民,不论后世如何评说,汗青史官如何口诛笔伐,偏要亲眼看着贵胄官宦奢淫、享于安乐,百姓黎民饱受**天灾之苦,示弱于外邦、予机于外族,待到众方揭竿叛乱,外患内忧难解,南阕破灭、官皇沉沦。
末朝如大厦倾塌,南阕昔日与北翟鼎立的辉光璀璨,亦将同他死逝于朝代更迭的风沙中。
自古无一朝可得永立,南阕终有一日将临末代,灭国于他朝。而尚中禹无疑是意图暗中催推着南阕,或说是尚氏政权的覆灭。
尚中禹大抵是恨透了尚氏,顾不得南阕。
焚毁些不合情谊的私辛,明赫掐诀驱散靡香,叠折信纸塞回封笺内,融销余蜡,重印封掌,朝云里归掷去:“给尚扬带去。”
到底是南阕的皇命,亲兄寄来的家信,也合该教尚扬瞧一瞧。
这种俗世送进千宁的信笺常是由千宁境遣派驻南阕的信者传回,这封信若无褚清衍的首肯授意,入不了千宁境,更到不了他的手中。
何况是云里归送来,褚清衍怕早早探知信中所写,竟不截拦下那封靡书,原封不动地送至明赫手中。
凡俗大劫伊始,殃及南阕全境,而纯狐送葬尚温后迟迟不归平秋,杳无音信,感生未断。
“告诉褚清衍,要掺和他自个去,我不奉陪。”明赫转身取了榻边氅衣披上,眼瞧着被绒被裹成球状的云里归蹦跳回身侧,抬手抚平它翘起的翎羽。
“有话到苍括峰当着我的面直说,我懒得猜他的心思。”
“是。”云里归竟未躲,高声啼鸣算应下。虽略有疑虑,然褚清衍唯教它将信衔递予平秋山主,听任他使唤,不该多问。
翎羽渐燥的云里归钻出绒被,震展双翼,衔叼被明赫筛择过的信笺,黢黑圆溜的珠子眼打转,鸣啼昂声,振翅飞离。
砖瓷凉寒,明赫赤足下榻,湿冷的山灌涌进单衣薄衫,曳掣衣摆袍袖,他只觉得冷,隐约有些麻痛。
兴盛至鼎世,衰败于末朝,皆与他无关。他只需冷眼旁观,霾雾血海尸山,择一日阴雨天长眠。
浅玄青瞳底难得的清明,明赫倦怠地阖眼,缄默叹息间,漫障的浑沦阴浊遮蔽天日。
翟浦重入千宁境后直奔平秋山来,上了苍括峰山阶,只见杨和仲报复似的踩碾着阶旁的野植,又听何处金铁嗡鸣啸哭震耳。
至内殿外,望见云里归高楼盘旋不断,翟浦心中憋得塞意更甚,直言的勇气却顿时泄尽,伫立殿外踌躇许久。
“杵在那里做甚。”明赫一早察觉树下徘徊的翟浦,长靴踩枯叶的窸窣声在脑中空泛放大,惹得心烦意紊,探出头去,道了声。
“进来。”
闻声,翟浦脚下一滞,拂去袍袖间的落瓣,蹭除靴底土泥,习惯地行了礼再入殿,盘梯上楼。
近月不见,翟浦跪坐在明赫床榻旁的蒲团,外置春木杌子不合惹得不适。翟浦凭白生出胆怯,不敢抬眼,垂首盯看目前不远的云绣双履。
“抬起头来。”
洁衣衬红,穿大红赤袄,白绉纱氅衣,剪烛花芯,目前芒光恍摇,削影曳长而狞怖。
“……阿祜。”
远山青雾拢,翟浦顺着明赫的目光望了良久,终才堪堪唤出。他已记不得上回何时曾似这般亲昵地唤他表字,许是初见,又或是骋马游街,翟潇只觉这个惯常念了十余年的字名,如今于他而言,竟如此艰涩。
“拜见,山主。”翟浦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
内寝隔障的框木裱上绛帛,烙梅的案图绕萦流转。他侧目,恰瞧见洇满血水的盆中布帕。
本是见惯了,心存顾念的翟浦登时心绪难宁,青眉拢蹙,拂放双膝的十指攥紧,瞒不下重事,轻错喉坦言道:“大翟朝生了变故,父皇召我回朝,是为南阕与大翟联姻一事。”
半倚眠榻的明赫睁了眼,蒙雾的眼愣怔地望向远山层云,映出异于朝日的霞彩,未应他。
前月,翟浦未如约与褚清衍同来平秋,而是连夜出境,不曾来得及同明赫辞别。据闻北翟朝内生事遭变,哲睿帝一纸急诏传至宁央宗掌教陈庆雍手中,教储君翟浦快马归朝。
故不等翟浦迁居安置,教北翟帝朝遣的来使连夜接翟浦下山出境,回了北翟皇都。详具何事何缘,明赫尚无意听探。
他忍受蛊蠹啃噬的苦痛,灵识苦撑维持清明,倦怠不已。南阕生乱、北翟大变,本也是预料之中。
南阕边境动乱、疆内天灾已然波及北翟。与已利益无害,北翟可作壁上观,一旦殃及已身,再难以坐视不理。
“奉大翟皇帝旨,应千宁尊主之邀,”翟浦眉眼复了一贯寂平的漠淡,言语间弱微的震颤趋回平无,他似是察觉明赫的不耐,瞒下几分,“仲夏皋月廿四,大翟朝昭德嘉大帝姬翟潇入千宁境,与南阕虔王尚扬一道,拜平秋门下修习。”
啸风更冷,明赫手撑榻案,几觉要倒。他怅叹,行过跪地的翟浦身侧,凝看着冠上盘纹弁,只答了句:“知道了。”
旁人定的命啊,他到底,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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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登高临远,明赫才后知后觉,平秋山下城已然颇具规模。
起初平秋山下的平壤地便已有不少商贩、流野聚集、建屋居住,初具规模,因平秋山禁制无人可破,山下城无背后依仗,自然成不了气候。
那日山主解禁辟山,那是何等的气势,尊者褚清衍敬平秋山主为同圣,千宁境万门千宗更是奉其为尊,各城中人盘根错节的大势世族自然分派前来求请驻地,自是为抢占资源分一杯羹。
受宗派庇护的城府皆有禁制,由宗派下家族世代管理看守,不仅是商贸、切磋甚至出入城门都需城中主家颁发的行令佩,无数失所人也前来平秋山城碰运寻求一线生机。
城名暂定为平秋山城,其余诸多繁琐事宜,皆交由赵春和打理去了。
黄昏近衬斜晖,赵景明豢养的隐鸦歇于枯藤树,咕咕怨鸣。万里山城将入秋,山峰岭高气候寒。
百洞峰阵眼里腥煞极为重,赵景明寻见的三十来具尸首修为不低,被罡刃割的血肉模糊、衣衫褴碎,断肢残臂难以辨识样貌身份。也只当是误闯的散修,气运不佳,丢了性命。
天色未暗,层云失白,他孤自停步在繁花满树之下,突觉颊面一凉,抬指轻触,原是天破一晶莹。
雨下愈大,山间细烟白雾绕盈。
“近日平秋山雨频频,山主体弱病孱,少些外出为好。”
明赫瞬目,回首却见褚清衍缦立身后十尺,竟还擎了把伞。他不睬,朝崖畔再近数步,踩在崖角边,坠落几粒碎石,经久未闻击撞回声。
“褚清衍,你为何灭栖杨门。”明赫将褚清衍于俗世帝朝的布排忖得透彻,痴望着不见底的黑漆,目及崖壁错杂的枯枝棘荆,述实道。
“栖杨门的掌教一脉逢祸灭族,栖杨大能、天骄遭屠殆尽,平秋山禁制近日无端躁动、嗜血杀人,皆是你做下的手笔。”
那三十来具尸身哪是什么闯山者,不过是栖杨门没能入土为安的身死修士罢了。
还是经过挑拣后,修为颇高、身强体壮,适宜炼傀的修士。
“既然做了,为何不做绝,偏偏还留下两个祸端。”
“平秋辟山后的灵回,除辟境千宁的师祖外无人可维持,旁人贸然闯入,禁制一旦被破,灵回不稳,千宁全境即毁。”褚清衍不讶明赫清晓首尾缘由,缓步行止他身畔,手中伞倾遮树缝花隙间飘进的薄雨。
他对前言避而不答,却算是应了明赫的疑,瞧着明赫濡湿的青衣白衫,不免心忧千疮缠疾的病躯。
伞面印染有青紫兰竹,褚清衍不自地缓转伞柄,伞内细绳的斑斓色彩混为一处。
“我无法破解平秋辨主的禁制,千宁全境无计可施,但许是得天运庇佑,你做得到。至于其他,我应允过你,不会教旁宗杂门的冗事烦扰平秋。”
二人立于崖边苍树下,褚清衍到底比明赫高一截,仍有细雨潲进伞内,明赫不语,只听着褚清衍自顾地辩解,兀自地笑。
于是,入千宁境的首日,他便一路听闻平秋传言,冥冥之中似受指引般,行至平秋山门,因术法相合,辟开噬人禁制。
明赫推开倾于他的伞,冒入雨中,却觉冷气灌进天灵,格外畅快,他朝着那风致飒然的人笑道:“褚清衍,十六年前招我入世时你本就明白,我不是两百余年前那抹可悲的孤魂,你瞒不过我。”
“利用千宁,愚弄俗世,欺瞒亲徒,你想要怎样都可以,但你不该将谎编到我面前。”
“我装作不知,并非当真无知,千宁的好戏码,你的好徒儿已然演过一回了。”他不再笑,落魄雨中,声淡音平,却显得凄恻,“被千宁塑成神骨,妆画神面,落得个被诬屠城,自戕而亡的下场,这样的好戏,千宁难道是打算再排一回。”
“平秋山现今所有,皆是拜你所赐。”
丝雨迷眼,脚下土泥湿泞,褚清衍盯看眼前略有狂癫的少年,合起伞纳入戒中,收了隔雨避湿的术法,同明赫一道漉淋。
天水落的越发猛厉,褚清衍卸掉加持术法,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近掩面自喃的明赫。
“抱歉。”
“栖杨门确是横墟中人所灭,我并未亲自动手。”
“那两个孩子无辜,是我吩咐留了一命,并非祸端。”
他握住了明赫纤细的臂腕,想将他从深渊崖壁旁拉回,一如当年,褚清衍亦曾妄贪救回流血濒死的陈温栩,然如磐石般矗立在地,无力回挽却不愿放手。
可是,他不愿。他宁愿与城同逝,焚化在那一场号为灭罪的铺天烈焰中,死前魂破灵湮、受尽万苦,也再不愿回千宁了。
秋雨一场落一冻寒,雨打颊的湿冷未能浇熄灵识的紊动,褚清衍体内的灵息暴游不安。
褚清衍晰明,他再度入魇了。
他若是济世救命的善人,他做不出罄竹难书的恶事,他若毫无良知,亦不会常年困陷噩魇。
明赫垂眼看被紧缚住的右臂腕,他听不进褚清衍不知真虚的道歉。褚清衍从来是知错而认错的,奈何芸芸众生、千宁仙众,黎民国祚总归比一人的贱命重要得多。
灭世灾祸、妖患作祟,总归要比一人、一宗的惨剧要可怖得多。
褚清衍懂得,故受其教引的陈温栩也懂得,全千宁仙境皆懂得,他明赫自然也懂得。
演戏之人、看戏之众、筹戏之者,全然清晓,眼睁睁看悲戏酿成,或笑或喜、或怒或哀,皆是无能,方愈觉悲凉。
“你曾是陈温栩的师尊,当初既决定要他死,就不该生出侥幸,”明赫掰开褚清衍的五指,续道,“如今既决意要我死,就不该生出无端的哀恸。”
“既选定了牺牲,就该斩草除根。”
三四声刃振嗡鸣声破雨入耳,渊渟出鞘悬于半空,褚清衍周身灵息逸散,荡开圈圈青蓝,漉湿的衣衫鞋袜顷刻净干。
朔风随起,云开雨散,崖边满树绯红瓣落。
“醒醒吧,褚清衍。”明赫握抓住渊渟,剑气甚寒,冻凝封冰,似感执剑人心内悲苦,倏忽一声哀厉剑鸣,“平秋的日子很安乐,可我们迟早都该醒。”
“你我,都不是什么大善之人。”
渊渟剑灵哗然哭啸之际,半体躯身覆薄霜,明赫逼停渊渟剑的颤鸣,丢掷回褚清衍身侧。恶寒侵体,缝补的筋脉髓血受僵崩裂,无异于自戕。
而佩剑被三番随掷的褚清衍不恼不怒,他静静看他,邃深墨瞳中万物皆空,独独余一人。
谁知明赫展颜笑开,半颊的冰霜碎裂崩落,他心底猛地一抽,疼得撕心。
那卦象中,有人重蹈了他不愿再见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