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辰光不熹,平秋山境内的荼蘼不分令节地绽,连萼并蒂的沉甸重压得枝头低矮,纵连身量不高的稚童攀高也摘得。
药房熬夜煎烧的药渣和草木余灰掺混雨打落的红,萎枯地瘫躺青石山阶。
尚扬守着火上的药壶,一手虚握蒲扇,一手撑着脑袋打瞌睡,舀来山泉灵水的寒寻芳掀竹帘见此,一掌拍在他背上。尚扬猛然一惊,手脚胡乱的扑腾,险些摔下矮凳。
寒寻芳本是替杨和仲打下手,明赫觉着教尚扬些药理丹学也算有备无患,哪成想寒寻芳领着尚扬熬了好几宿,寻常的吐息、锻身都落下。
明赫嗜睡常犯于白日,长夜少眠,前几夜替江汜疗伤费耗不少,昨个发了一夜的高热,自个硬撑过来,后半夜睡死过去。
清晨明赫早醒,到药房给自己挑拣些药浴所用的灵药草木,恰好瞧见尚扬心有余悸的模样,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蒲扇,将炕里的蓝火熄了,将眼泛青紫的二人赶回屋里,看着他们休憩。
一番推搡下,尚扬跌倒在自个床铺上,裹着被褥、红着眼,可怜兮地道:“小师尊我当真不困,那药要紧!再不生火恐怕前功尽弃!”
“要紧什么要紧,你们师兄弟二人是被杨和仲忽悠惨了,”明赫身着薄衣,袖间被晨间的湿雾打湿,训责尚扬又觉不妥,知道这二人的好心,耐性解释道,“那药治不了我的病,熬出来的郁汤确是炼丹的一味引。”
言罢,看向一路缄默的寒寻芳。他纵是修为比初起步的尚扬高上许多,还不到不眠辟谷的境界,何况悟道凝精与添柴烧水大不相同。
“师尊,徒弟知错。”寒寻芳总归懂事些,有时却过于死板,立即跪倒向明赫请罪。
“任凭师尊责罚。”
自六吾城之后,寒寻芳越发寡言,认死理地觉的给明赫惹了大灾、闯了大祸,倒不曾想过明赫先前指使他所为的种种。
“我责罚你做什么,快起来。”一股子说不上的气堵在心口抒不出,明赫扶额摇头,摆手教寒寻芳赶紧起来,一把将尚扬从被褥里拖出。
“将脏衣物换下,好生歇息,”瞅见二人身上的黑灰和药尘,明赫朝尚扬多吩咐了句,“尤其是你,睡好了跟你师兄练剑炼体去。”
师兄弟两颔首,寒寻芳取出寝衣,褪下外装以净洗诀清洁,尚扬耍赖似的扑上床榻,被子一扯蒙上头。
明赫见状也不再扰,平日除去他门下三人有疑相问,或小有所成需更进一步,明赫竭尽所能解答、引导。其余的,除尚扬因道行过浅薄需花费较大心思,若非歧途大错,明赫极少插手寒寻芳和李修篁的修行。
平秋修行,最不看的便是所谓境界,明赫不提,也不知如何评定,故只问道心。
今日是此二人行过了些,竟耗费数日不眠不休熬煎汤水,李修篁平日同杨和仲居在静里峰,有华夭看着,明赫倒放心些。
离了两人居住的外舍,明赫拖着沉重的步子登上高阁,远眺望见一熟悉的身影,青蓝深衣、鹤氅泠然雪白,立于草木青葱间,仰首遥望他。
“你今日来平秋,”明赫生的白皙,犯困睡不足的眼角泛红沁出点湿,散发披肩背,懵纯地瞧翟浦走近,“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尊者命我不日随他同入平秋,今日不过先来置放些杂物,已与静里峰杨医郎打过照面,听说你近日病的越发重了。”翟浦心里有数,与明赫遮瞒不如提明。
自然也知晓明赫指的是何事,上次擅闯的事一闹,任凭谁也不待见他这别宗弟子、世俗皇朝的储君,尤是明赫手下那两个徒弟。
心知肚明却不避不让,直明心意,见到明赫无恙,翟浦一颗悬心安放了些。
明赫攀着木栅探身,骇得翟浦伸臂欲要接抱,生怕他摔下楼,他随翟浦着急,临下自若地挑着答道:“也是,平秋除了杨和仲,也没别人能放你进山门,褚清衍的几分薄面,我们平秋还是要给的。”
“听闻,寒六在六吾城的小比中惹了祸端,出手杀了栖杨门的弟子。”
闻言,明赫冷眼相看,淡然地回了句:“并非你所想那般。”
千宁鼎盛之宗掌教陈氏的高徒,北翟帝朝如今板上钉钉的储君,被李修篁追上勾予山门寻褚清衍问罪,得褚清衍的默允,掌教陈庆雍惧褚清衍之威,实是无法,只好将翟浦关进千宁境远山的囚地面壁小半月略做惩戒。
李修篁生性刚烈,表面极易受人唆使,实则胆大心细,自有一番心胸道理,知绕开宁央宗门,寻褚清衍做主,行事虽乖张些,护短的性子倒和明赫一般。寒寻芳也算聪敏,自个不露面,隐在后边出谋划策、推波助澜。
为私闯平秋之行赔罪而自省,故三日小比试,翟浦自是未能亲临亲见,面壁罚过后出囚,听到的传闻却不少。
皆因勾予山各派弟子传道小比那日的纷争祸端,明赫咄咄与杀伐行径惹恼栖杨门人。栖杨门以寒寻芳滥杀其门内无辜弟子为由闹开,终逼得藏身暗中的褚清衍出面维持。众派砥柱中流多看重盛会大比,无心小比,却乐得看戏做赏,尤是伏诛歹人之师,也便是栖杨门大长老王复,一向张扬耀武惯了,见爱徒被杀,不依不饶地定要寒寻芳偿命。
据传,平秋山主气定神冷,耐性听罢栖杨老者诉状,神色漠冷,反驳老者那人并非寒寻芳所杀,不应有偿命一说。
明赫生性极护短,翟浦早有见识。
银发老者道是其门内弟子自有门规约束,无需他门插手,丝毫不提受害的山城百姓与初踏仙途道修士,遭人冷眼。状诉碰壁,干脆倚老卖老将事胡乱一通牵扯。
平秋虽名扬千宁全境,万万众中鲜有识得山主,那老者状似神智混沌,瞧着明赫容面嫩稚岁龄不大又生得昳丽,以为是平秋山主哪招的侍奉小奴,喊话要上平秋央山主明理做主,蒙眼一黑告他以下犯上、不敬尊长。
紧接昏了头脑张口破骂他是以色事主的娈妖童,竟胆敢众目之下露面抛头,不知礼义廉耻地僭越掺和门徒中事。嘴里愈发的不干不净,直论床笫欢合的淫艳,曝出其以势压人,豢养娈奴、草菅人命的丑事。
若非明赫横臂拦阻寒寻芳暴起,褚清衍即刻下噤咒将其打翻在地,寒寻芳怕是早瞪红眼,一剑斩杀这虚伪不惭之徒。
好在明赫遇事沉静、思虑周全,老者的言辱尚激他无果,教寒寻芳先行携负伤的横墟玄京人归平秋,伤者带去杏林救治,余下不幸遇害之人的家中亲人由六吾城主安抚并递送恤金,帮料理后事。平秋众人归山半途,栖杨山门暗中欲追被褚清衍遣勾予门人劝拦下。杨和仲心向平秋,喊来查铺的林丈青借杏林验尸的名头从中周旋掩护。
褚清衍一手绝威平息骚乱,又端持公允,以予栖杨山门公道之名掩悠悠众口,将毙命的栖杨门徒的尸身交由杏林索检清查,亲伴明赫回平秋,在静里峰与林丈青特意打了照面。
于是近两日翟浦趁解思过的禁,借褚清衍欲入平秋的契机求得应准先拜平秋。
在见明赫前,翟浦先见的是在静里峰替灵药浇水的杨和仲。杨和仲端得张笑面佛的脸,实则好事,又得褚清衍亲托,自然留他小居。
而明赫隐瞒保下的横墟人江汜暂安置在平秋山底押犯的寒窟里,有山中个中灵精常照看着。
明赫不愿明说,翟浦也不再问,双方心照不宣的转话,便如当年合州睢溪畔,各藏秘隐自匿实意真心。
“你若是来叙旧,我还能与你说上两句,若是替宁央宗的老头来兴师问罪,那大可回去,平秋这几日不太平,你在这也不过惹祸上身。”若恚怪地怨怼,明赫转身进阁。
“与你无干的事,就少掺和。”
翟浦颔首,表面应下,不再多问。
不过片刻,明赫随意取了件暖氅披肩下阁,翟浦不端世俗皇朝贵君架子的耐心等着,璀然笑开地迎上。
明赫问他:“几时到的。”
“昨夜里到的,刚从杏林回来,在静里峰暂住了一夜。”翟浦稍顿,思忖两番又说:“我已向陈掌教禀明,愿入平秋随尊习法,到底需要山主首肯,不知山主是否愿意收留。”
勾予山宁央宗现今掌教乃陈氏族宗陈庆雍,乃北翟陈氏兄之后,本从帝姬翟陈母姓为翟,后陈氏扬名,被奉为南阕神,又与千宁颇有渊源,遂改姓称陈。翟浦拜儿时陈庆雍为师也不过是形式,顶着个名头,历代北翟皇室均择可继大统之嗣入千宁修行三五载,宁央宗不会重视身负继位大任的世俗皇嗣,自也不敢怠慢。
宁央宗对外虽道只是为褚清衍暂供居所,虽无胆明说褚清衍乃宁央宗道祖,然暗地里不知借着褚清衍的尊者名声得了多少好处、便宜。
何况褚清衍在千宁全境称尊,明面虽掌裁决万宗缠事纠纷之权,实际千年在世有九百年闭关不出,行事亦一贯秉公。既是孑然自由身,自不属何宗何门,早向明赫表明移居平秋之意。明赫不置可否,是因面对褚清衍,他无权做择。
奈何日逢诸宗纳徒缴册小聚,褚清衍既已出关,不知何等繁务缠身,一时推脱无法,只好暂缓推延两日,再与明赫细讨明论。
他懒得揣思褚清衍奉他同尊的深意,也不愿思忖千宁双尊并聚平秋,宁央宗以及千宁万宗派作何感想。
“太子返朝继位前,学些简朴的术法,于平秋小住两三载倒也无妨。只是我更喜清净,这几日我教华夭将各峰殿阁收拾收拾,你择一峰吧。”明赫行到高树下,停住。
树枝木芽上凝结的晨露圆滚的滑落,云雾间鸟兽追逐。
翟浦推托道:“不劳山主费心,我同杨医郎同住静里峰外舍便好。”
理了理披散的长发,明赫随任的应付翟浦的客套:“算不上费心,褚清衍过几日若是移居搬来,迟早要收拾的,早些打理,好应付。”
“尊者这几日应是忙着应付各宗派的诉状,同各大宗的掌教斡旋,这才分身乏术。”
“这些琐事竟还需尊者亲自打理。”明赫不经心地拨下垂发间一缕细绒飘花,只觉的这千宁尊着实憋屈不小。
说辞、推脱、借口,明赫不大在意,明面未言辞绝拒,只觉得日后身旁多两双窥眼时刻盯着,任谁也不大自在畅快。
“今早林丈青遣人送来消息,查清了栖杨门人的死因。”翟浦不再提褚清衍的事,亦步亦趋跟在明赫步后,离距半身,同他道栖杨门事。
“这种事,林丈青不向我传信,杨和仲不来同我说明,偏派你个局外人来传话,”明赫瞥了翟浦一眼,豢养的掠鸟忽的盘旋而至,落在明赫肩头,高声啼鸣惊得翟浦一颤,明赫憋笑慰抚宠雀鹞,“也罢,我知道他是毒发身亡。”
“心口的伤目看流血可怖,实则未及要害,倒是百骸经络裂断发黑,脏器内遍是蛊毒,如黑雾弥漫丹田经脉。”明赫念及南阕宫内黑衣围杀,心下微动,一点玄羽雀鹞尚黄嫩的尖喙,那鸟儿扬臂振翅而腾飞。
“确是如此,其毒霸道且罕有,倒像是横墟药门的手笔。”翟浦答道,悄看明赫神色,觉无他话可言,目视雀鹞盘旋几周飞远,两人缓步漫走在山野遍花的鹅软小路。
“栖杨门一事说来也蹊跷,那弟子突然发了狂,如今牵扯上横墟,落下话根,大概不好解决。千宁上万宗门,虽知平秋名却从未见平秋人,皆知平秋徒众寥寥,势单力薄,明面上恭敬的称尊赠赉,暗地里恐怕都想着如何试探。此时以栖杨门一事试探平秋势力,于他们而言,算得良机。”
翟浦镇下心,想明赫一贯谋定而后动,心中自然有数,敛袖采摘朵含苞的花骨,递给明赫:“盛强便结连讨利,弱微便欺压并吞,千宁境的规矩向来如此。”
“你倒是深谙此道,”明赫瞥他一眼,捏住花茎轻拈,不在意地漫游,“宗派门别间你争我夺的手段,说到底和深宫闺宅里勾心斗角的心计、庙堂官场上明争暗斗的谋算区别不大,反倒更干脆些。有能耐的,杀了领头掌教,宗门财宝资源任凭他们分刮,没能耐,受压受辱,成天白日里做梦。”
“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面禽兽,心里不过就是一个贪字,好在得了权势,愈发舍不得去死,动平秋之前,想必也得先掂量掂量自个的命几斤几两。”
“你既一心求权,不该管的事就不该问,有暇不如跟你那师尊多学些术法,好再保得你那尊位与帝朝三十年安稳。”
清露滴洒,寒意侵人,翟浦瞅着明赫指尖转旋的苞花外瓣枯落,背脊阵阵发寒。
明赫眼中事态清明,看得透彻,大约已知晓了什么。
“可怜这花,还没到开的时候,你就采了它。”明赫将花掷在翟浦的衣襟领处,道晨寒冻体,想回屋添件衣。
“这些天倒春寒,确实冻得厉害,你随我入阁,饮些热汤,我回屋里去添件厚实些的衣裳。”
明赫躯身年岁不过堪堪十六,胎病缠身,日日怏怏,身子本就差些,身量纤细还算得高挑,何况翟浦年龄稍长,身姿挺拔,二人像极了如父长兄与父母老来得的幼弟。
翟浦未立即吭声回他,反停步回握住明赫晨露打湿的手,拈走落在衣襟口的花骨朵。
两人相对,似无话可谈,各心怀鬼,终不过是翟浦没边的想方设法问一句,明赫礼貌的应答一句,三番五次的推扯,缄默下来。
跟着明赫入了高阁内室,捧着一碗热腾的青梅煮,小口的啜饮了口,烫的抿了抿唇。
“在千宁,你过得可还算如意。”
掌心残余的暖温竟莫名热烫,翟浦只见明赫略蹙了眉,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朝他缓缓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