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近,逼人的黑探出狰狞面目,孤坐大夜之下的皇城就像这黑的面具,择人而噬。离得尚且还远,鹤松烟就感到一股逼人的血煞之气,他攥紧怀中佛珠,不断催促车夫再快些。
城门到时就会关,不会为任何活人动容,冷冰冰的像是乌云散去露出的缥缈仙宫,仙宫在天上,魔窟却在人间。
卫开梧坐在众人中间,小小的马车挤了几个人,像是才觉得不合规矩似的,两个常侍翻身上马,忍着瘀伤前进。
马蹄声哒哒,皇城前这段路铺了青砖,麻木如僵尸的民夫们此生第一次走这么好的路,他们有的光着脚,有的脚掌和草鞋连在一起,呆滞地望向巍巍皇城天阙,那是传达天意的地方。
挤在最后一刻,马车驶入皇城,下一刻,十二城钟声敲响,八方城门轰然关闭。
望着城墙,卫开梧露出一抹嗜血的微笑。
她撂下帘子,孙十童贴着窗子道:“奴才复命去,娘娘由专人陪同,去往寻芳馆歇着,等候陛下召见,娘娘是聪明人,想必知道如何去做,伺候您的吕曼是奴才的朋友,您大可以吩咐她。”
不多时,卫开梧见到了孙十童口中的吕曼,她大约三十来岁,人很瘦,像一张迎风招展的旗。
真奇怪,人怎么会像旗呢。
“给郡主请安。”
卫开梧道:“说说你的情况。”
“奴婢和孙常侍同岁进宫,乃是同乡,他住在县城东,我住在城西,彼此互不相识,因被前常侍黄万钟买下坐着一辆马车进京,彼此有了照应,孙常侍大我半岁,这些年来以兄妹相称。”
“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正是。”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吗?”
“离家三十载,不知家中情况,唯有一个妹妹,在薛博士府上当厨娘。”
“我问孙十童。”
“孙公公家中十多年前起了场大火,全家人没逃出来,都亡故了。”
“那他就没什么亲人了吗?”
“有,孙公公收养了几个孩童住在京城西郊的庄子上,旁人不知道此事,那庄子也不在他名下。”
卫开梧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荷包给她,“你虽然是孙十童派来的,他跟你说过我跟他的关系?”
“是。”
“怎么说的?”
吕曼收下荷包回复道:“孙公公说郡主是难得的聪明人,让我听郡主吩咐,多跟郡主说说京城里的情况。”
“最近有什么大事小情是我需要知道的吗?”
吕曼道:“范存真范相公当了丞相,徐老相爷罢官在家,这是五天前的事了。”
“跟我说说这范存真是什么来历?”
“他本是渔阳郡一耕读人家的清白读书人,少有贤名,拜了名师,并非世家贵胄之后,名声不在京中。只因为陛下做了个梦,梦见与一布衣书生泛舟江上,点评天下俊杰,梦醒之后,白龙鱼服乘舟下江,于城外五十里江心岛见到了范大人……是为应梦贤臣。”
这倒是与她所知分毫不差,范存真确实是这么发迹的,以近乎荒唐诡异的手段成为了高枉的应梦贤臣。不过民间更常称呼他为八贼之首、妖星降世。
“后宫里,得宠的都是些什么人?”
“自是蕊夫人最为得宠,瑞夫人姓赵,是博望郡刘福美献上的美人,风头一时无两,蕊夫人生性狡魅如狐,智计百出,在宫中颇得人心,皇后是民间采选,先帝做主,不得陛下宠爱。”
如果她没记错皇后吴姬会在三个月后被高枉分尸而死,前世她和吴姬只有几面之缘,却看得出她非引颈就戮之辈。
或许,吴姬会成为她的助力。
“夜深了,你退下吧。”
“是。”
“我的贴身侍女赵蒲也睡在外间,你莫要吵醒她。”
“是。”
吴曼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关上门,悄无声息走出几十步,一粒豆大的烛火燃起,照亮一张约十五六岁的平凡面孔,“你可算出来了,叫我好等,床铺给你铺好了,炉子也烧热了,我一身是汗,等你回来落了门闩就能开窗了。”
说着她脱掉外衣只穿小褂,摸索着支起瓦片顶住半扇小窗,回头看吴曼正立在门口盯着她。
“哪来的瓦片?”
吴曼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外间,这里来来回回住了几个美人,从没这般干净过。
“瓦片?我拜托哥哥上房顶揭的,放心,不是揭的我们住的房。”
吴曼注意到桌子上有只满菜的碗,赵蒲说:“多半是凉了,正好炉子还热着,我本是想烧些艾草,可艾草路上用光了,只点了些香,在四角撒了些雄黄和白善土,姐姐那有艾草吗?”
“有,我明日给你拿来。”
“多谢姐姐,我哥哥这会必然安排了宵夜,这就唤他分些来。对了,我包袱里还有葫芦酒,是我哥哥叫我藏起来的,这就热上与姐姐一块吃喝。”说完,赵蒲酒爬到窗户处,活灵活现地学了几声夜猫子叫,吴曼专心把瓦罐放在炉子上烧热,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止不住翻腾。
没一会儿个带刀侍卫翻腾到二楼,跨过围栏,塞了几个荷叶包好的菜,小声和妹妹说话,“我和寻芳馆的侍卫打过招呼了,钱也使了,你……”“我也认识了孙公公安排的姐姐。”
“明早早些起来,不是在家里,莫要赖床,水土不服,包袱里有药,煎服来吃。”“我都晓得。”
兄妹两人说完了话,赵蒲拿巾子裹着尚且热烫的吃食放在桌上。
吕曼说:“城里宵禁来的早,除了些私营的管子藏在巷子深处,没人引荐怕是不晓得。”
吕曼一眼看出赵蒲拿来的几道菜是哪家私房馆子的。
赵蒲说:“真是怪了,我哥哥在家中不善交际,呼朋唤友的都是父亲姐姐出面,我还想大小姐怎么带了他来,不想他这般藏拙。”
吕曼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两人拿起筷吃喝起来,此时已到后半夜,吃完饭,吕曼很快在赵蒲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中睡着了,这是她进宫三十年来为数不多如此迅速入眠。
睡不到二更天,卫开梧便醒了,入目一片漆黑,门窗紧锁,她的剑挂在床头,刚醒来那几日她还年幼,日日需抱着剑才能得到片刻安宁,满腹神鬼之事却不知向何人诉说,她已经离家数年,在场见到孩童时代的父母,尚且年幼的弟妹,大哥尚未离家,不过是十岁顽童,被二妹一口一个小金池长老地奚落。她和大哥都不明白二妹笑什么,却听得出那不是什么好话。
她在黑夜摸索着,从桌上拿起火折子,吹了口气,房间里亮起一簇火苗。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赵蒲将打扫得很干净,完全没了上一任主人生活过的痕迹,她点燃蜡台上的半截红烛,盯着蜡泪缓缓滴落,伸出食指去接。
“二月初八……”
这是个好日子,往后几个月高枉都会深陷大夏国来使之事,无暇想起小小的寻芳馆,这就给了她一段宝贵的时间。
上一次,她不想连累家人,在花鸟使上门时就随之而去,大雪落下之气就到了京城,不出二三日就见到了高枉。
彼时,她与南宫瑾住在对门,南宫瑾是南宫世家的庶女,因卷入前朝泄密大案、举族被定了里通外藩的大嘴,被夷灭三族,行刑当日,高枉亲自前往法场,却因此救了南宫瑾一命,她入宫得宠了不过半年,就被弃如敝履。
她是怎么从宫中逃出去的,牵连了多少个宫女太监,高枉虽不在意她,却因之杀了不少人,连她身边使唤的宫女太监都未曾幸免。
高枉嗜杀成性,那般不过是寻常罢了。
想着前尘,卫开梧不禁折断了桌角,外头的赵蒲也没完全睡下,这一点烛火让她也醒了过来,提灯悄无声息地进来,站在门口等着吩咐。赵蒲原不是她的心腹,上次她带的侍女中没有赵蒲的名字。
“郡主,可还睡下吗?”
“不了,予我更衣。”
半盏茶后,吕曼也进了来,容色中不见疲惫。还没来得及给她安排差事,吕曼不发一语。
过了半个时辰,天才蒙蒙亮。卫开梧吹灭蜡烛,在黑暗中用了早饭。不至于味同嚼蜡却也没尝出什么滋味。
“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吗?”赵蒲心细,早早差人收拾了厨房,采买了所需用品,“或许是这井水?我派人去山里打的山泉水,并未用井水啊。”
卫开梧带她来,看中的就是她心细如发,这天赋并非后天训练而成,十年前,她一朝梦醒,就开始安排后事,赵蒲就是她将厉王府筛过几遍后网罗出的人才,小小的人,比她还幼小二岁,却能训得一大家子人俯首帖耳,做事自有章法,不用人教,天赋卓绝。
赵蒲上了几年学堂后就被派出去做事,半年前才回到她身边,当日,卫开梧看着跪在她身前的赵蒲询问:“你已当上船舶司市主管,也算前途无量,我把你叫回来继续做侍女,叫你同我一起入宫,你会不会怨恨我。”
赵蒲说:“属下不敢欺瞒,说心中没有一点怨恨,那是骗人的,属下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很快。”
赵蒲回过神来,又给卫开梧添上半盏清茶漱口,早起的困意被苦而甘的茶香驱散,主从二人闭目小憩,吴曼这才目光放肆了些看向两人,心中思量如何与孙十童回话。
忽然,有人扣扣门,长三声,短三声,赵蒲立刻放下杯子来到门前,轻声道:“河倾月落。”
对方答:“树影成双。”
赵蒲打开门,门外是个精壮的卫士,披一身红色皮甲,收执长矛,正式她的兄长赵英,“门外来了几个太监,要问问狭间古道的事。”
“吕姐姐。”赵蒲喊道。
“我这就去问问。”
吕曼不想她发挥长处的机会这么快就到了,他裹紧披风,早上的天气实在寒凉,门口的几个太监饶是身体强健也不免打着哆嗦,只想赶紧办完差事回去复命。
“张顺立,怎么是你来了?”吕曼熟稔地交出其中一人的名字,张顺立见了她也是意外,“吕曼?你不是在膳房当差,怎么跑到寻芳馆来了?”
“新来的厉姬和孙十童有旧,路上又多有照看,孙公公让我给厉姬说说宫的规矩。”吕曼引着几人来到偏厅坐下,一进屋子,热气轰轰熏在脸上,两个粗使丫鬟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送了上来,碳炉上还热着汤。
吕曼只来了一日,却也摸清了赵蒲的脾性,迅速做出了类似的反应,加上她又和张顺立相熟,见几人神色惊疑不定,不知道吕曼和这厉姬的路数,此刻有点如坐针毡。
“厉姬千里迢迢而来,思念家乡,睡得不踏实,半个时辰前就醒了,她身边得用的侍女赵蒲姑娘张罗了饭菜,可惜厉姬没什么胃口,都叫撤下来了,我见几位一路奔波想必还没吃上早饭,加上厉姬还需梳洗片刻,就问了赵蒲姑娘,先吃了饭再说。”吕曼说着看了眼碳炉上的汤锅,见盖子被蒸汽顶开颤动,让小丫鬟拎了来。
张顺立是带着审问的阵势来的,被吕曼的亲切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股心气散了,和左右互相看了看,纷纷拿起筷子。
赵蒲来时,见吕曼和几个宦官说说笑笑,神情松弛,就拎着裙角卖进门槛,“听说宫里来人了,我还没学好宫里的规矩,幸好孙公公妥善请了吕姐姐来,又与几位相熟,这才让我松了口气,我拿了些辽东的特产糯米黄糕来,刚出的锅,还是热的。”
吕曼急忙站起接过,又拉开凳子让她坐下,张顺立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人塞了一包铜元宝,这和给赏钱又不一样,铜元宝形状憨态可掬,底下刻着吉祥如意、身体康泰、万事顺心的字样,没人不喜欢。
只是第一面,张顺立等人就对赵蒲升起了不少的好感,还没见厉姬本人,仅仅是她身边的侍女,就让他们有这种感觉的,还是第一次,怪不得吕曼跟换了个人似的。
吃过饭喝过汤,小丫鬟又戴着几人去漱口惊面,不仅一侧的恭桶毫无臭气,点燃的熏香虽然这是最便宜的松香,但却也和冬日相映成趣,墙上挂着面锃亮的铜镜、雪白的巾帕、连冬日防风裂的面油都准备妥当,再熨帖不过了,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厉姬这里无一不是细致,无一不周到,“这才一天不到,厉姬竟然办了这么多事,寻芳馆可真是来了个大人物。”
等他们再回偏厅,桌上的残羹剩饭都撤了下去,换上了香茶,椅子上竟然放了几个靠垫,让人一靠上去就不想起来。
“郡主还要一会儿才能出来,张公公有什么话就问我吧。”
张顺立不把她当成一般侍女来看,而是个能沟通的对象,“姑娘和厉姬途径狭间古道遇到歹人袭击,可看清楚了歹人是朝着哪路人马去的?是孙常侍还是邓常侍?”
“歹人朝着马车射箭,先是巨石从山坡上滚下来,死伤无数,郡主乘坐的马车也被砸烂,孙常侍和邓常侍都受了伤,歹徒追着不放,不见是朝着特定的人去的,衣着华贵的贵人们都遭到了针对,我们这些丫头也未能幸免。”
“你可记得鹤松烟鹤大人吗?”
“记得。”
“歹徒可是冲着他来的?”
赵蒲思量道:“应该不是。”
张顺立目光凌厉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鹤大人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是什么大官,如何能有仇人派这么些人袭杀他呢?”
“怎么不可能是?鹤松烟虽然名声不显,但他的兄长却是前朝举足轻重的大官,虽然已经被下了狱,但一直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所以暂且还留着性命,他们乃是同胞兄弟,杀了鹤松烟如断鹤松年一臂,说不定就有人想让他死在牢狱里呢?”
赵蒲将这些话顺了一遍,“也有道理,这么说来是有几个刺客冲着鹤大人而去,数量上……”
“咳,我的话已问完,时候不早,姑娘就不必送了,吕使也不必相送,回见。”
倒是不提见卫开梧了。
二人一前一后去回话,卫开梧听完问道:“他们绝口不提那些劳役,反而想把此案定性为仇杀,赵蒲,你怎么看?”
“我也觉得奇怪,那些人的目的或许是为了破坏请仙台的建造?太监们怕陛下知道所以想让鹤大人背锅?那鹤大人岂不是危险了?”
卫开梧看向吕曼。
吕曼上前一步说道:“鹤松年原为先帝执掌少府,是先帝的心腹。”
这不得不追溯到大召元年,先帝高失卢登基之前。
高失卢无子女郁郁而终,高枉以诸侯王继大统。
话说到此处也就无需往下说了,赵蒲和吕曼依次告退,合上房门。
刚一出门,赵蒲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飞快向吕曼使了个眼色,“跟我来。”
屋里头又只剩下卫开梧一人,她端起茶杯,看向横梁上方,道:“出来吧。”
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身影遽然落下,一把匕首横在卫开梧脖颈间,却被她用筷子牢牢抵住。
黑衣人没想到自己的杀招竟然这么轻易被接住,一时间不由得愣住了。
“你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不是我不想处理你的尸体,你还能活着吗?”
黑衣人身上飘出浓重的血腥味,卫开梧抽走他的匕首,扔到桌子上,“你是狭间古道截杀民夫的杀手?怎么跟着我来了?”
“你是什么人!”
“看来你不想说。”那她也没必要问了。
话音落下,杀手只感觉眼前一花,桌子上的匕首不知怎么的插进他脖子里,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赵蒲才进来,身后还跟着她哥哥与另两个侍卫。
“抬出去吧。”
侍卫们低着头,迅速抬走了尸体,吕曼站在门口,神色惊疑不定。
“刚刚地上有血迹,还未干,由此我推测有歹人在房梁上。”赵蒲低声道。
“不错,他或许是趁乱混进车队里,躲在哪个货车底下混进寻芳馆。”
对吕曼来说,这半刻钟的时间却发生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她还有些没缓过神来,不管是厉姬还是赵蒲侍卫们都不见惊诧,仿佛只有她大惊小怪。
“这些边地来的真是让我开了眼界。”吕曼不由得心想,更恭敬了些。
张顺立从后门出去,路过一个正在刷碗的粗使婆子,见她正把剩饭剩菜规整地放在推车里的一排排粗木碗里,安排的井井有条,问道:“大嫂子,这是干什么?”
“您是郡主的客人吧,郡主身边的常欢姑娘吩咐我把剩饭菜分给附近的乞丐,已经通知下去了,会有人来拿。”
这可真稀奇。
他没马上走,而是在寻芳馆后门不近不远地徘徊了一会儿。
像那粗使婆子说的,没多长时间有十几个高矮不一的乞丐犹犹豫豫地来了,依次从推车上拿下木碗来吃,吃完后又按照婆子说的把碗拿到竹筒流出的水桶处洗净,交给婆子后才倒了谢说了吉祥话离开。
待婆子推着小车回到寻芳馆关上门,张顺立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太文明了”“太优雅了”,甚至不该发生在乞丐和老婆子身上。
可它偏偏又发生了。
左边的太监道:“张哥哥,这厉姬跟她的下人都有些邪性……”
“废什么话,耽误好一会了,还不快走!”
皇宫中森森寒凉冒着见不得人的鬼气儿,不怎么能见到活生生的人。
张顺立在皇宫西侧屏息静待了片刻,才听到一声不带一丝感情的“进来”。
里头坐着个瘦长阴郁的中年男子,头发一丝不苟盘成发髻,脸颊黄而凹陷,看起来大病初愈,深秋的天气却穿着棉衣,捧着手炉,身体仍然打着哆嗦。
张顺立垂着头,汇报道:“小的刚才厉姬那儿回来,没问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是孙十童把吕曼派到了厉姬身边伺候,说不定有什么勾结。”
“吕曼。”佘童轻轻咬着这两个字,“盯紧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