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半空,景惹就道:“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不是两个人,是四个人。”
说话时,掌心托起一道火焰。
裳樱落头也不抬,仿佛多出的二人就如身边的无数尸体,可以视而不见,面不改色道:“哦?那就都去死吧!”
说着,似乎终于肯看他们一眼,微微仰首,双手合十。他看上去实在过于好整以暇,一丝恐惧不安都没有,也没有即将被几人围殴的觉悟。法相庄严,满脸慈悲,然而这种悲天悯人始终入不了眼更进不了心。他的眼神,比常年不见光的洞穴还要阴森,令人胆寒。
景惹也不失风度,温声道:“鹿死谁手,犹未知也。”
话音落下,伴随而来的,是突然暴涨数十倍的巨大火焰,汹涌燃烧着,他信手一扬,那道火焰就被甩向了裳樱落所站位置。刹那之间,整个洞穴都被照亮了,也都惊呆了二人。堆积如山的尸体,凝结的不知是腐烂的臭味还是其他的雾气。裳樱落踩着一具干尸,面对压顶而来的杀招,仍然不动声色,只是随随便便举手,宽大素洁的袍袖轻描淡写拂过,就将火焰吹灭。黑暗重新吞噬周围。
与此同时,景惹二人顺利落地,两人都踩断了一堆枯骨。景惹一脸懵然,随即不断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可不管他如何抬脚,到处都是尸体,都会踩到。又闻到了比在上面更刺激的味道,差点两眼一翻,幸亏君凤鸣及时拉了他一把。景惹眨巴着眼,缓过来,长记性了,抿住嘴,不敢大口呼吸,张嘴说话,含糊不清道:“多谢君兄。”
君凤鸣点了点头,二话不说,翻手祭出灵弓。也不等裳樱落先找死,嗖嗖就是几箭。方位明确,正是裳樱落落脚的地方。
耳边传来叮叮的声音,是灵箭撞击石壁的声音。很显然,那几支箭并没有射中目标。或者说射准了,但是被裳樱落躲开了。
战斗一触即发。景惹猛甩拂尘,朗声道:“裳樱落,你擅自逃离上天界,其罪当诛。”
黑暗中,裳樱落冷冷一笑:“说的好像贫僧不逃,你们就会放过贫僧一样。”
景惹道:“很抱歉,不可能。”
裳樱落:“哈。”
凝芜强忍着双腿发软的窘迫,对还握住他手的宗神秀道:“师兄,这次别让他跑了。”
宗神秀很快回答道:“嗯,他跑不了。”
听到两人对话,裳樱落不满意了,但他还要伪装得道高僧的宽容大度,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道:“渡星,我兄长一生为人谦和,彬彬有礼,从不杀生。你戾气太重,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徒弟?不怕你师尊九泉之下含恨么?”
宗神秀不作声,显然不想跟他徒劳口舌。
凝芜可忍不住,冷笑道:“年华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有你这种兄弟。”
裳樱落闻言也不恼怒,似乎很感兴趣,玩味道:“哦?年华?如此听来,这位跟我兄长渊源不浅嘛。如若贫僧没猜错的话,你便是小雅国国君,那个该死却还没有死,不对,是已经死过一次,但是又重生了的花君是吗?”
后一句虽是在询问,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甚至隐隐透着莫可名状的兴奋激动。仿佛磨刀霍霍等待许久的仇敌终于露面,可以将之千刀万剐了。
凝芜道:“当年一剑没有了结你,是我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如果当初杀了裳樱落,好友连华如今就能安然无恙。世间之事,有因必定有果。凝芜当时是决心要除恶务尽的,但却没办法当着好友面对裳樱落赶尽杀绝,因为他知道,即使自己必须斩草除根,连华也一定会豁出性命保弟弟平安。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别人如何欺他辱他负他,他都一视同仁,全当微风拂过沙地,风过无痕,并不记恨。就算是面对最穷凶极恶的暴徒,他能采取的极端措施也仅仅只是封印,诵经度化。凝芜相信,虽然最终惨死于裳樱落之手,连华对他这个弟弟,必然是不恨的。
但是,他不是好友,没有那样宽广的菩萨胸怀。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睚眦必报,谁敢负他,他就报复谁,没有例外。可是,很多事,要真有这般简单就好了,是是非非,就只是简简单单的黑与白,不要有过多的错综复杂。
裳樱落口头上也不服输,淡淡道:“当年四界诛恶行动,贫僧没有尽绵薄之力,甚感遗憾。”
两人提及的,都是对方最屈辱的记忆,都在苦心孤诣地往对方伤口撒盐。踏花行动已经过去十九年,凝芜重生这段日子,有意无意得知了许多当初没有知晓的内幕,心底的憎恨随着这些被揭开的真相消散了许多。而裳樱落不一样,他是真的有仇必报,锱铢必较。无论过去多少年,落日乡的断臂之恨,从未忘记过,记忆一日比一日深刻,仇深似海。所以,相比较而言,裳樱落要比他沉不住气。说话的声音都没办法维持温和平静了,可想而知,是快压抑不住了。
果然,就听到他阴冷道:“你复活了,真好,我就怕你死得太彻底,那一剑,我没人可以讨回。”
都不自称贫僧了,可见是气得不轻。
景惹打断二人道:“裳樱落,跟我回上天界领罪吧。”
裳樱落哈哈大笑起来:“领罪?你算什么东西!你们上天界又算什么东西?”
说完,衣袖无风自动。
景惹道:“小心!”
几人处身黑暗,一时间都没有想着点燃掌心焰照明。凝芜是一开始就自顾不暇。别看他可以舌战群儒,其实际已是强弩之末。儿时的记忆过于根深蒂固,没有回到原地还好,只要不去想,还能勉强克制。可是一旦重新来到这个地方,所有不好的画面疯狂涌入大脑,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忌惮恐惧的事物,而凝芜,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不见天日的圈光井,若是让他在死亡和此地做选择,他宁愿死。
就在景惹呼唤之际,一股凌厉杀气迎面扑来。裳樱落竟是直接要杀他!
君凤鸣道:“主人!”
侧身架弓,听声辨位,五六支灵箭一齐戳向裳樱落。
凝芜下意识就要拔剑。然而,还没等他手碰到剑柄,雄浑的掌风就到了头顶,几乎压着他天灵盖拍下。不过势到中途,就被另一道更强悍纯澈的掌力挡下。
宗神秀一只手与他相握,支撑着他。另一只手则是画风突变,在格挡裳樱落致命一击的同时,迅速反击。沛然翻出的劲力震荡了几人周围的空气。裳樱落很是忌惮,没敢硬接,闪身躲避。
就在这时,景惹点燃掌心焰。炽热的火光冲天飞起。只见他右手拂尘甩出,硬是在阴气沉沉,死尸遍地的洞底甩出了几分高人气质。君凤鸣弯弓搭箭,灵箭离弦,破空飞出,如密集的针雨,嗖嗖嗖扎向裳樱落。景惹更不犹豫,近身对敌,二人此前虽未配合过,但眼下居然能做到严丝合缝,不露破绽。一人远攻,一人近打,将裳樱落缠住,一时之间,不分胜负。
凝芜拍了拍宗神秀手臂。
宗神秀看他一眼。不等他开口,凝芜道:“我没事。”
说完,又加了一句:“真的。”
宗神秀总算松手。
裳樱落以一对二,却是不落下风,火光照耀下,那双漆黑的眸子染上疯狂的恨意,死死盯着凝芜方向:“以多欺少,你们正道人士也不过如此。”
景惹闻言,顿了顿,随即打着哈哈道:“阁下此言差矣,要知道,阁下这一路不知跑了多久,我等追得着实辛苦,几乎不曾跑断腿,好不容易来了个瓮中捉鳖,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岂不是太小看阁下了。”
裳樱落:“哈!你倒是挺会说。好一个瓮中捉鳖,不过,捉的是谁,拭目以待!”
一面说一面举掌或劈或削,轻而易举打落君凤鸣连绵不绝的箭雨,说话间,右手一把抓住景惹拂尘尖端,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一大把雪白的尘丝就被他薅掉了。景惹看得一阵心疼。他这柄多灾多难的拂尘,到此,是真的要壮烈捐躯了。
宗神秀一言不发地作壁上观,片刻后,他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几人耳边,只听他缓缓道:“住手。”
他似是总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声音并不大,可洞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对战的三人不知不觉就真的停手了。景惹疑惑道:“宗公子?”
凝芜独自撑起摇摇欲坠颤抖的身躯,咬牙道:“凤儿,还有那个,什么道长,都给我退到一边。”
于是,两人真的退到一边,贴着石壁站定,面面相觑。
裳樱落见状,整理衣袖,直勾勾盯着宗神秀:“好,渡星,你要跟我动手是吧。上次鄀城一战,是我小瞧了你。兄长他执意不肯传授的圣莲.印.心法被你学了去,我倒要试试,究竟是你的诛魔杀招厉害,还是上天界不传于世的秘法更胜一筹。”
景惹听他如此大言不惭,忍不住道:“喂,你偷学别人的术法,当着别人面说得冠冕堂皇,是不是有些太不……”
后面的话碍着面子没有说完,君凤鸣好心帮他补充道:“太不要脸,厚颜无耻。”
他说话做事都刻板到了一定程度,一本正经做了结论,听上去很好笑。裳樱落目光冷冷扫过他们,最终钉在凝芜脸上:“花君,你呢,还不动手?”
凝芜冷声道:“我自然是要动手的。”
要不是腿软……
裳樱落:“好!昔日恩怨,今日一笔勾销!都来吧!”
说得可谓大义凛然,仿佛一位了不得的大人正被一群宵小暗算,义愤填膺,就差真臂高呼。而不管他什么反应,宗神秀至始至终都只有一脸的冷若冰霜。徐徐踏前一步,回头看了看凝芜。没等两人目光对视,就见他抽.出佩剑,红衣如血,身影颀长,俨然大宗师风范。
凝芜看出他想法,并不准备用佛门诛魔心法,而是要以剑术替裳年华报仇。
裳樱落也看出来了,嘴角噙着一抹嘲讽,右臂微动,忽地行如鬼魅,他站着的地方留下一道苍白残影,右掌已经抓向宗神秀。
剑锋划过,他并不收手,依然直取面门。但宗神秀却像不愿伤他一般,掠过他右臂,手腕翻转,剑尖刺向他左手。两人招来剑往,眨眼间已过了十几个来回。
透布而过的臭气熏得人麻木,凝芜脑袋都被熏晕了,快要站不稳,踉踉跄跄后退。就在即将摔倒之时,忽然拔剑,插.在脚底的尸堆上,稳住身体。呼吸间全是避无可避的腐烂味,他闭上眼,握剑的手肉眼可见地狂抖,隐约听见来自久远的声音,是戚澜。她屹立在圈光井上方,即使看不见她睥睨而下的眼神,凝芜都能想象,是何等的厌恶鄙视。温紫婵随侍在她身边,只听她蕴含仇恨的道:“爬不上来就死在里面吧。本来就该死。真是想不通,父亲为何要将妖元给这种废物。”
她此生最看不起最痛恨的,就是废人。而彼时的凝芜,按照人间孩童岁数来算,也不过四五岁,稚子何辜。
睁眼,深邃的洞窟顶部,小得如星子如尘埃。黄昏编织的绚烂天幕,浓缩成繁星大小。可笑的是,以往每当凝芜抬头看到这样微不足道的一抹金光,就本能地以为,外面的星光正是这般颜色。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