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恩转头看向那名实习骑士。
……父亲。
虽然教廷的教义明令禁止神职人员拥有婚姻这种世俗的关系,但总有些人是在结婚生子以后选择将余生奉献给拉埃尔,教廷也不可能将这些虔诚的人拒之门外。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懂得变通的人,知道不应该让婚姻束缚住自己。
在前任教皇,冈德里克·迪尔博德阁下的治理下,他更加看重这些人对于神明拉埃尔的忠诚,并由他这个神在人间的代行人进行检验,对于某些略微违反教义的小瑕疵并不是那么看重。
更不必说具有传播神明荣光与威严职责的教廷骑士。
虽然并没有证据能够表明,力量的天赋会随着血脉一并传承下去,但人们总是相信,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他们的后代也能够继承这样的光耀。
如果这个小骑士的父亲也是一位教廷骑士的话,唯一能和他的那位精灵旅伴扯上关系的死亡,就只有曾经的那场追捕了。
虽说不清楚细节,但作为他们那位尊敬的冈德里克·迪尔博德阁下执掌神之荣光的生涯中,那少有的、彻底的失败,他的那位好老师总是不吝啬于向他分享这些消息。
那位精灵又逃脱了多少人的围捕,那位精灵又杀死了多少名教廷骑士。每一个能够消减那位教皇阁下身上那些神所赋予的荣光的消息,都是值得占星师欣喜的事情。
不过这些消息对于教皇阁下或者是那些教廷骑士的同伴、亲属来说,大概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只是和摩恩设想的不一样,巴维尔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仇恨的愤怒,也没有激动的欣喜。
在这个少年的脸上,他只能看到迷茫的平静。
“他的父亲是谁?”摩恩询问道。
虽然他仍然不打算将这样一个可能是麻烦的教廷骑士带回去,但多问问总不是什么坏事。
“不知道。”
“?”
米伊如此爽快的承认,即使是摩恩也一时没有收住脸上错愕的表情。
明明连巴维尔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又为什么能牵扯到这个人的死因?!
“他又不是我父亲,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是很正常?”
如此直白的解释让摩恩哑口无言,然而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回过神的巴维尔终于看不下去这场对话,接过解释的责任。
“我的父亲是村里的猎户,冬天的时候进入山中为村里人猎取肉食。”
这不是一个很差的身份。
在那个连冬日都要比其他地方来的更早的小村子里,一个能够在冬日进山捕猎的猎户,能过上的生活就比其他人要好得多了。
起码他们的餐桌上总是有肉的,就算只是兔肉,那也是能够尝到一口油脂的味道。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也应该继承他父亲的身份,学会那些捕猎的小技巧,成为一个小村子的猎户。
可他如今站在这里,在远离那个村子的地方,成为了一名教廷骑士。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村子里忽然来了很多教廷骑士。”
巴维尔摆弄着胸口的徽章,看着那个已经熟悉的纹样。
教廷骑士,对于他们这样偏远的村子来说,这可是见都见不到的大人物。
当时还没有桌腿高的他,跟着同样兴奋的同伴们一起跑到教堂,就为了观看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人物。
他们这样偏远的小地方,平常和神最接近的距离大概就是新年时在教堂中一起颂唱圣歌,哪里有机会接触这些代表着神的荣光的骑士呢?
毕竟连神父平常都要换下衣服,到田地间进行耕种,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为他们布道。
然后他就见到了,见到了那些从盔甲到佩剑都在火光下泛着亮光的骑士们。那高大的身材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威猛,盔甲上的雕花精美到能让人窥见神国的荣光。
在他的眼中,他们就是神的使者,来为他们散播神的荣光。
然后,点头哈腰的村长,在见到他以后便将他从人群里指出,对着最高大的骑士大人说了几句话。
他被叫上前去,被转述话语的村长赋予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将这些骑士大人带到他的家中,让他的父亲为他们办事。
“我兴奋地走在前头,在一群小孩羡慕的目光里骄傲地挺着头,带着那群骑士到了家里。”
巴维尔至今仍能记起那兴奋的情感,那种身披荣光的自豪。
他将骑士大人们带回了家中,然后他就和他的母亲一起被送出家门,因为这些神圣的事务不应该让妇人和小孩参与。
不过骑士大人们大概没想过,这间乡下的小屋子并没有多么好的隔音,而作为一个已经在父亲的允许下拿起弓箭,学习了些许简易法术的男子汉,当然有义务参与这样的事情,为这些骑士大人们分忧。
然后他听到了——
一名在圣令之上的罪人,躲进了他们村旁的山里,而他们需要一个了解山里情况的人为他们带路。
也就是他的父亲!
“他是村子里最好的猎户,即使是暴雪肆虐的夜晚,他也能够从山里平安归来,给我们带回猎物。”
“所以,他们选择了他。”
他是如此的兴奋与自豪,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父亲出发前脸上那苦恼的表情。
他至今也不知道那是因为父亲早已预想到自己的结局,还是因为他要面对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堕落者。
一个能够将那一支教廷骑士尽数杀死的强大之人。
他仍记得那是一个落雪的夜晚,但他的心情就像是屋内火塘上的汤罐,里面熬煮的肉汤起起伏伏,散发着振奋人心的香气。
就连那几位骑士大人也无法拒绝这样的香气,在他进屋后还能看到他们嘴角的那抹油润的痕迹。
他是多么自豪啊,这样一个偏僻村落的家中的食物能够被这样高贵的人看上,由他们来享用。
在看着那列穿着絮袄,身披盔甲的队列,在他父亲那瘦削身影的引领下走进山中,他就无不为这份神的荣光有他们家庭的一角参与而感到自豪。
他甚至都能幻想出自己的那些伙伴在今天过后,会用什么样崇敬的眼神看着自己,而自己也已经等不及在父亲回来之后询问他这趟荣耀之旅的细节。
即使是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巴维尔仍然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如此幼稚、可笑,甚至随着年岁的渐长愈发悔恨。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披覆荣耀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记得父亲临走前和自己说了什么话?
反正等到明日的太阳升起,他仍能跑到父母的床边询问。
看出巴维尔状态不对的摩恩,故意询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虽然答案在一开始就已经被说出,但对于沉浸在悔恨的巴维尔来说,这确实是让他能够重新诉说的牵引。
巴维尔吐出胸中的淤气,沙哑地说道:“那些逃回来的教廷骑士,将我父亲的尸体放在了我的面前,说他被那个精灵杀死了。”
他仍能记得那具被砸至自己家门口的尸体,还有那位不断咒骂的教廷骑士。
寒冷的雪夜早已将那具尸体冻到僵硬,青白凹陷的面颊看不出丝毫血色。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父亲的眼睛竟然如此大,似乎随时都能从眼眶之中掉出来。
他已经记不清那些骑士究竟在骂什么了,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消散在了落雪之中,唯有那具尸体是这世上唯一的真实。
他哭喊着扑在那具尸体上,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那个称呼,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应答他,甚至他都不知道那些教廷骑士是何时离去的。
“你为什么会怀疑死因?”
摩恩有些不解。
虽然这样听下来情况似乎对维尔德十分有利,但教廷骑士说这些话十分合理,对于一个上了圣令的人,无论人用怎样的恶意去揣度都有可能。
他们不久前还遇到了一位。
他不理解,身为教廷骑士的巴维尔,为什么反而还生出了怀疑。
“……我们在收敛尸体的时候……发现他被剜去了舌头……”巴维尔艰难地说着,向外人描述自己父亲尸体上的那副景象并不令人感到轻松,“他的四肢上有很细微的伤口……都是死前造成的……”
身为猎户的儿子,在看过那么多动物身上的伤口,宰杀过那么多动物以后,本能的,他懂得了这之中的区别。
那些边缘不整齐的伤口,向他诉说了他的父亲在死前遭受了什么样的对待。
“为什么不能是那个精灵造成的?”摩恩在心中默默地向维尔德道歉,“一个上了圣令的人,拥有虐杀的嗜好不是很正常吗?”
“在还有活着的教廷骑士的情况下,虐杀一个普通人吗?”
巴维尔抚摸着手上的徽章,眼神发直,不知道是在询问摩恩还是询问自己。
他不愿意去考虑这样的可能,毕竟那些身负荣光的骑士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理智就如同恶魔一般,不断地诱使着他去相信那个答案,不断的将证据放在他的眼前,不断地低语着,让他去质疑那些光荣的骑士。
那就是一个噩梦,而唯一醒来的办法就是去询问当时见证的这些人。
他告诉神父,他希望成为一名教廷骑士,而幸运的是,他确实有着不错的天赋。
对于一个偏远的小村子来说,能够出现一名教廷骑士可是了不得的荣耀。神父立刻举荐了他,将他送入教廷的训练营中。
学习、锻炼、拼杀,他在神像的注视下残留着那不可说的念头,在日日夜夜能够麻痹精神的疲惫中,他终于获得了安宁的睡眠。
圣火洗礼、荣光照耀,他穿上了那身自己曾经如此羡慕的装备,成为了教廷骑士中的一员。
然而他却发现,那些曾经到过他村子的教廷骑士,在一次又一次的围捕之中全都被那名精灵杀死,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他询问。他曾经期望加入的追捕的骑士团,也在现任教皇上任后被解散。
他的疑问就像是被滞留在身后的影子,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答案。
可是现在,他却被告知还有这样的机会,向另一个知晓的人寻找答案。
巴维尔将徽章放在那张堆满文件的实木桌上,带着茫然的疑问询问道:“团长,您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我应该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